做完这些没有追问贾康年接下来要说的话,少年转而问向这位可怜兮兮、膝下仅有两个弟子的西河派现任掌教,“尽管那天胜之不武地接下萧静岚一剑,终究还是没去成保和殿,公子爷这十余年来,认准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做不成。谈不上遗憾,说实话,心里着实憋着一口不吐不快的恶气。”
说到这里突然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惊得面前的酒杯颤颤巍巍洒出些酒水来,小女孩眼神瞬间有些吓了一跳的怯懦,好在陈无双的表情很快就变成了好看的笑容,畅快大笑了几声,取出焦骨牡丹温柔地抚摸着剑鞘,“昨天知我心意的钱兴在茅坑里栽种下六根不知好歹的萝卜,今日又亲手用此剑断了二皇子那柄当做杀手锏的左手刀,总算一抒胸臆,把从雍州一路积攒到这座京都城的憋屈都撒了出去,痛快!”
既然痛快,就当浮一大白。
老道士陪着笑一饮而尽,知道陈无双下一句有可能会问及西河派的打算,心里沉静下来,总之你不问我就不说,反正老道师徒二人打定主意从此要跟着新任的观星楼主混饭吃,大家心照不宣也是一种难得的默契,至于另一个徒弟嘛,想起来就让人觉得头疼,要不是人才凋零到这种羞于出口的地步,说什么也要亲自动手清理门户才解气。
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的徐称心却皱起眉头,她还没听说司天监玉龙卫那位一夜之间恶名传遍京都的胖子副统领,昨天到底做下了何等人神共愤的事情,皱眉是因为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在茅坑那种肮脏恶心的地方栽种萝卜,虽然对世俗百姓种菜、种粮有用五谷轮回之物做肥料的习俗有所耳闻,但直接把要吃的东西种在茅坑里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转头一瞥,桌上好巧不巧正有一盘子酸辣可口的凉拌萝卜丝。
芳龄不过十岁出头的徐称心顿时有些反胃,忙灌了一大口茶水压下那种难受的感觉,暗自拍着连个花骨朵都不见的胸脯暗自庆幸,好在一桌子大鱼大肉,刚才没朝这不值钱的萝卜丝伸过筷子。
喝完杯中酒,陈无双拎着酒壶把里面剩下的酒跟老道士平分,每人不过只有半杯稍多些,笑着解释道:“不是公子爷疼酒钱,有些话适合大醉酩酊的时候说,有些话却只能微醺的时候开口,小饮怡情,没有别的客人来,咱们浅尝辄止也是乐趣。”
老道士笑着点头称是,放出长线才能钓得大鱼,这些年穷怕了的徐守一,眼见司天监这条大的不能再大的鱼儿正要试探着咬钩,生怕操之过急提起鱼竿会把心思颇为缜密的少年惊走,只要过了今日这一关,进了黄金堆成山的镇国公府,师徒二人还怕以后吃不饱穿不暖?
他可早就在江湖上打听过了,一个过得比他西河派掌教还落魄的邋遢老头,靠着几手坑蒙拐骗的功夫如今跟陈无双关系匪浅,甚至在云州新建起来的那座百花山庄里作威作福,听说相距京都司天监七千里远的另一座观星楼,凡事都由他一言而定。
“无双公子说的是,老道虽不忌荤腥酒气,毕竟是出家修行的人,喝得大醉唯恐祖师爷怪罪。倒是小饮怡情这四个字嘛,里头的道理不只字面所见,天地有度万物有量,事事都有恰到好处、过犹不及的分寸火候,公子年纪轻轻能有这般见识,仅此一点就绝非凡夫俗子可比。”老道士含笑捋着下颌上蓄起来的长须,换一身得体华贵道袍的话,单说卖相倒要胜过鹰潭山那位钟小庚。
大寒脸色一变,死死盯了徐守一半晌,愣是没在他脸上看出半分言不由衷的做作,心下狐疑道,这老牛鼻子的道行比深得公子爷欢心的钱兴还高啊,听听人家这马屁拍的,浑如天成,得找机会跟他偷学几手。M..coM
不出意料,陈无双果然对老道士不落俗套的奉承很是受用,笑着摆摆手故作矜持道:“哎呀,道长谬赞,陈某还差得远呐,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哈哈哈。”
实在听不下去这等无耻言语的贾康年,只好转过头去低声跟同样插不进话的徐称心闲聊,问这小女孩除了道经之外,还看过哪些书。
徐称心顾左右而言之地胡乱应付几句,她自从拜师老道士以来连正经道经都没见过几本,更别提能跟学贯古今的书生聊到一处去,等了半天也不见一向宠溺她的师父出言解围,又不愿意在头一回见面的陈无双面前出丑,情急之下灵机一动,居然反问贾康年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没想到连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这样刁钻的问题,病恹恹书生都能信手拈来,轻松给出一个她听不懂的答案。
大有挫败感的徐称心从此刻起,就默默把眼前一阵风都能吹倒的单薄书生,列为平生第一惹不起的人物,这倒是侃侃而谈的贾康年到瞑目都没想通原因的事情。
陈无双安静听了几句他们之间一问一答的对话,不由对从路上捡来的贾康年更高看一眼,才知道这位被张正言盛赞的中年书生,平日看书极快确实不是故作高深的显摆,而是的确有走马观碑的超绝天赋,如此记忆力堪称百年难得一见,这种人最适合做日理万机的大学士,可惜先天体质实在太差,真要鱼跃龙门得了天子赏识,坐到了杨之清的位置上,只怕不用多久就会心力交瘁一命呜呼。
“徐掌教。”陈无双收回思绪,换了恭敬称呼,微笑着问向脸色瞬间肃然的徐守一,“你与令高足应该之前并不在京都城里传道行善,接下来有何打算?时值乱世,眼下大周南北数州人心惶惶,要是想找个安身立命的好去处,我可以让贾兄就此代我写一封举荐信,楚州康乐侯府上的小侯爷,跟我关系还算亲近,许家是富可敌国的门庭,绝不会委屈了两位。”
徐守一眼角有些湿润,不是因为陈无双承诺的那封举荐信,从西河派上一任掌教死不瞑目地撒手人寰,他这几十年来也听过有人这么喊他一声徐掌教,可那些人话里话外除了不坏好意的揶揄,就是语出伤人的讥讽,没想到会从陈无双嘴里听到情真意切的尊重。
至于传道授业,都是陈无双当着旁人面故意往他老脸上贴金的话罢了。
江湖上好听的名声都是花花轿子众人抬,师徒两人山穷水尽的时候连树皮都煮烂了下过肚。
连独善其身都做不到,何谈重若泰山的行善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