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叶飞速旋转,从边缘可以看到里面深黑一片,似乎极深极远的黑暗深处,蛰伏着某种未知的危险。
颜布布突然心生恐惧,后背爬上一层寒意,连忙转开视线,抓住了旁边的封琛。
封琛洗完衣服,拧干抖散,去挂在风轮前的铁丝上,这里有循环气流,明天早上就可以来收衣服。
颜布布有些怕那风轮,不敢靠近,但又怕封琛会被风卷进去,便也跟在后面,两手抓紧他衣角,两脚在地上扎成马步。
“松手,我衣服都被你扯变形了。”封琛将一条裤子搭上铁丝,低声喝道。
颜布布却怎么也不松手:“就抓一会儿,一会儿就行。”
封琛没办法,只得就着这个拽紧衣服的姿势,拖着身后的颜布布,晾完所有衣服。
时间不早了,封琛在旁边的开水器上打了壶开水,两人便回到C68房间。
屋子里虽然只有一架单人床,但完全可以睡下他们两人。单人床上铺着灰色的床单,但是没有被子,幸好封琛将中巴校车上的绒毯也带来了,从背包里扯出来,和颜布布一人一条。
虽然这床有些硬,但颜布布已经好久没睡过床了,飞速将自己扒得只剩条小裤衩,裹上绒毯,很兴奋地翻来翻去。
封琛端着两只饭盒,将里面的开水来回倒,等水温凉下来,递给颜布布一只:“喝点水。”
“啊,喝水啊……算了,我不喝。”颜布布摇头。
封琛便自己喝,却见颜布布一直盯着他,便再次将另一只饭盒递了上去。
颜布布神情有些犹豫,用舌头舔舔干涩的嘴皮,还是坐起身,接过了饭盒,开始大口喝水。
等他喝完后,封琛放好空饭盒,啪地关掉灯,躺在了他身边。
这屋子里没有窗户,关灯后就漆黑一片,只有侧面墙上的小型换气装置,静静往里吹着风。
封琛闭上眼,双手交叠放在胸前,颜布布将一只脚从绒毯里伸出来,搭在他腿上。
封琛拿起那只脚,扔开,收回手继续睡。
片刻后,颜布布的手又伸了过来,搭在他手背上,还很轻地挠着他手背。
“好好睡觉不行?”封琛忍无可忍地喝道。
颜布布小声说:“哥哥,你捏下我耳朵吧。”
“捏耳朵干嘛?”
颜布布说:“我睡觉的时候,妈妈都会捏我耳朵,不然我会睡不着。”
封琛沉默片刻:“这段时间没捏你耳朵,我看你也睡得很香。”
颜布布说:“那是我们没睡在一起啊,睡在一起的话,你不捏我耳朵,我就睡不着。”
封琛将他那只手扔开:“快睡,再动来动去的话,自己就去地上睡。”
他冷冷的威慑起了作用,颜布布收回手,开始老实睡觉,很快就打起了小呼噜。
困倦如潮水般涌来,封琛收起纷乱的思绪,也跟着睡了过去。
……
当封琛在睡梦中睁开眼,发现自己再次置身在那片雪原时,心里没有半分意外。他波澜不惊地站起身...
,径直走向雪地里的那个大蚕茧。
还没接近,他便透过那磨砂玻璃般的茧壳,看见里面的黑影。
黑影轮廓比上次见着的更加清晰,明显地显出了身躯和头部,还有……还有蜷缩的爪子和身后的尾巴。
封琛走上前,发现茧壳上布满细纹,像是小鸡用尖嘴轻轻地啄,在蛋壳上啄出来一道道裂痕。
他将手覆上那略带弹性的壳,注视着里面的黑影,目光顺着那轮廓移动。
电光石火间,脑子里突然闪出过念头。
——这黑影,像是曾经在空中接住他的黑狮。
蛋壳下传出的搏动,比以往都要有力,和他的心脏一起跳动着。他闭上眼,静静感受,能感受到黑狮正处在休眠中,像是疲累过后的自我调节。
难道黑狮并没有完全长成,之所以能在他坠楼时凌空接住,是它在那瞬间强行冲破束缚而出,现在重新回到茧内,还要进行一段时间的生长修复?
封琛看向其中一条最粗的裂缝,想剥开那处茧壳,看一看里面的情况,可这个意识才形成,脑中就嗡地一声,像是被一把闷锤重重敲击,突然天昏地旋……
封琛猛地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漆黑,耳朵里还有未曾散尽的嗡嗡声。
他伸手在周围摸索,摸到一个热烘烘的小身体,才慢慢回过神,想起自己还睡在蜂巢的房间里,旁边躺着的是颜布布。
而刚才那个大蚕茧,以及蚕茧里的黑狮,都像只是一场梦而已。
封琛却知道这不是梦,黑狮必定以某种形态存在于他身体中,正在静静休眠。
那会是在哪儿呢?
他摸摸自己胸口,不可能。再摸摸腹部,也不太像。
最后手指停留在额头上时,顿住了。
……会是在这儿吗?
不知哪里传来吵闹声,像是一对夫妻在吵架,伴着摔砸东西的砰砰巨响。走廊很快响起脚步声,一队西联军踢开了某扇房门,那些吵闹声也戛然而止。
四周又安静下来,黑夜浓稠得像是化不开的岩浆,封琛收回摸着额头的手指,茫然地眨着眼睛,突然有些分不清,刚才那风雪之地和眼前这片黑夜,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
“……再吃一个。”颜布布突然翻了个身,一边呓语,一边将脑袋埋进封琛怀里。
封琛颈侧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这才有了一些真实感,便也没有将人推开,就这样紧挨着,闭上眼开始睡觉。
第二天,封琛照例很早就醒了,颜布布还在睡,手脚都缠在他身上。
他扒开颜布布,在他不满的咕噜声中起床,去洗衣台那里漱口洗脸,再把那些已经吹干的衣物收了。
他回来时,颜布布已经调整了睡姿,两手并在腿侧,躺得规规矩矩的,绒毯盖着脸,只从上方露出一从蓬乱的卷发。
封琛伸手去拉那条绒毯,不想他却突然抬手,将浴巾压得死死的。
“干什么?醒了也不起来?”封琛问。
颜布布按着绒毯一言不发。
封琛看了下时间,七点整,快到吴优所说的早餐时间,便推了推他:“别赖着了,起来准备吃早餐。”
颜布布&#3...
0340;头在绒毯下左右摇晃,闷闷的声音传出来:“我不饿,不想吃。”
他俩昨天都没正经吃过一顿饭,怎么会不饿呢?封琛怀疑颜布布生病了,伸手去摸他露在外面的额头,感觉掌心下的体温很正常。
安静中,传来两声咕咕响,是颜布布的肚子在叫。
“起来。”封琛命令道。
“我不起来,我不吃。”
封琛沉默地看了他片刻,突然伸手将那绒毯扯下,颜布布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他倏地抬眼看向封琛,那双眼里全是紧张和慌乱。
封琛冷冷地问:“为什么不起床?又在撒起床气?”
颜布布嗫嚅着嘴唇,像是在说什么,但那声音蚊子哼哼似的,封琛没有听清一个字。
“现在不是以前,也不是在家里,我们在逃难,没人会再惯着你的起床气。”
封琛刚说完这句,便瞧见颜布布的神情变得委屈,嘴巴也跟着瘪了两下。
“你想干什么?”封琛警觉地问。
颜布布不眨眼地看着他,那双大眼里迅速闪动着水光。
不好!
封琛心头一凛,将剩下未训完的话都咽了下去。
以前在家时,颜布布可是见天都要哭闹一场,哪怕他将门窗紧闭,尖锐的魔音也会钻进来,连绵不绝,绕梁环绕,非常令人畏惧。
见他好像又要哭,封琛如临大敌般低声喝道:“不准哭。”
他如果不说这句,颜布布也许就忍住了,但这句低喝刚出口,颜布布的泪水立即就从眼角滚落,同时闭上眼张开了嘴。
好在他并没有大声嚎哭,只发出呜咽的低音,但就算如此,封琛也头皮发紧,连忙坐在了床侧。
“有话好好说,别哭,把那些伤心都忍住。”
颜布布抽着气道:“哥,哥哥,我不是,不是故意,不是故意的。”
封琛这时候哪里敢惹他:“行行行,你不想起来就躺着,别哭就行。”
“我,我不是想,想躺着,我也不是撒起床气,我是,我是……”
封琛觉察到情况不对,便轻声问:“你是怎么了?告诉我。”
片刻后,颜布布才说:“我又,又尿,尿床了。”
封琛一怔,揭开了绒毯,看见颜布布的小裤衩已经湿了,下面的床单也浸染了一团。
“我是想,是想起床的,但是,但是尿尿了。”颜布布抽搭着:“我不该,不该睡前喝水,我错了,我不该六岁了还尿床。”
封琛这才回过神:“没事,没事的。”
“没,没事?”颜布布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真没事。”封琛沉声肯定。
和颜布布的哭闹相比,尿床真的算不上大事。
颜布布有些愕然,却也立即收住了哭声。
封琛去柜子里翻找干净内裤,颜布布就站起身,将自己剥了个精光,像是颗剥了壳的花生米。
待封琛递过来内裤,颜布布就要坐下去穿,封琛将人扯到床畔:“坐在这里。”
床中央已经被尿湿了一大片,不能坐了。
颜布布尽管脸上还挂着泪,已经爱不释手地摸内裤上的图案:“咦,这小裤衩上还有小黄鸭,好好看。”
他肚皮上有几圈小肥肉堆着,肚脐眼都快见不着了,封琛催促道:“快穿,别一...
直在那儿看。”
颜布布穿好内裤,又喜滋滋地打量自己的T恤:“比努努……”
“快穿!”
颜布布将T恤往头上套,封琛道:“穿反了。”
他调换好T恤方向,但头又卡在领口处,封琛不耐烦地伸手,将T恤往下扯,扯得他身体前后晃,头也没有露出来。
“哥哥,我耳朵痛。”颜布布整个头包在衣服下,瓮声瓮气地道。
封琛这才发现他T恤右肩处有两颗纽扣,赶紧解开,松开了领子。
颜布布的头钻了出来,头上凌乱的卷毛更加蓬松,加上那双圆眼睛,像是一只狮子狗。
等他慢吞吞地穿好背带裤后,封琛实在受不了这速度,干脆蹲下身,往他脚丫上套袜子。
颜布布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微皱的眉,便小声唤了声:“哥哥。”
封琛没理他,只拍了下他肉乎乎的脚背:“抬起来点。”
颜布布抬起脚,又说:“我什么时候才长大啊,我长大了就可以伺候你了。”
饶是封琛再隐忍克制,也实在没忍住,冷笑着嘁了一声。
等颜布布起了床,封琛拆下床单,端起盆和洗衣粉去水房,他们只得这一条床单,得赶紧洗干净晾着,睡觉时才会干。
颜布布端着漱口杯跟在后面,好奇地左右张望。
早上的蜂巢很热闹,通道里人来人往,还有几个大爷大妈,就着手机里播放的音乐,拿着扇子在跳舞。旁边洞开的门扇里,年轻女孩坐在床头,对着柜子上的小圆镜化妆,光着膀子的男人,就伏在房间空地上做俯卧撑进行锻炼。
颜布布从小住在别墅,还没见过这样的场景,觉得既新鲜又好玩。
水房的人不少,但都是打开水或是刷牙洗脸的,洗衣台那里倒是空空的没有人。
封琛将盆放上洗衣台,垂眸看着盆里的床单,神情有些复杂。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好几分钟,似是做好了心理建设,慢慢抬起手。
可那只手悬在盆上空,迟疑片刻后,终于又收了回去。
颜布布就在水槽边刷牙,心虚得都不敢去看他。
封琛拧开水龙头,对着盆里的床单不停冲水,足足冲了好几分钟,才将洗衣粉倒进去,再转头唤颜布布:“过来。”
颜布布乖乖地走了过去。
封琛说:“你将手指伸进去,左右搅拌。”
“怎么搅拌?”颜布布茫然地问。
封琛说:“见过洗衣机洗衣服吗?你现在就是洗衣机,往左边搅几圈,再往右搅几圈。”
颜布布明白了,便把漱口杯递给封琛,自己垫着脚,要伸手去搅拌床单。
“等等。”封琛又喊住他,将他袖子挽得高高的,这才道:“上吧。”
颜布布化身洗衣机,将手伸进盆里,认真地搅拌床单,嘴里还发出嗡嗡声。
封琛眼角余光瞥到有人在看他们,便低声道:“你不要做声。”
“暂停。”颜布布用另只手按了下脑门,抬起头说:“不做声就是停电了,洗衣机停电了也没法洗衣服,不行的。”
他说完这句,再按了下脑门,嘴里继续嗡嗡,全身心投入到洗衣机这一角色中。
他制造出来的动静,惹得那些刷牙洗脸的人都看了过来。封琛觉得脸颊有些烫,便也在颜布布脑门上按了下,用两人才能...
听到的声音道:“静音。”
颜布布果然安静了,开始默默地搅拌床单。
封琛也没让他搅拌多久,觉得差不多了,就将人赶到旁边,端起盆冲水换水,重新倒入洗衣粉,自己来洗第二遍。
洗完床单,差不多到了早饭时间,两人回房拿上饭盒,去了饭堂。
蜂巢是每十层便设有一个饭堂,他们的饭堂在六十层,和其他拿着饭盒的一起,乘坐升降器到了六十层。
饭堂很大,没有桌椅,最前方的橱窗旁边,放着身份识别器和刷卡器,打饭的人不光要刷信用点卡,还要检测身份芯片。
打饭的人排成长长的回旋形,几个方向各站着两名维持秩序的西联军。
封琛和颜布布排在最后,跟着队伍慢慢往前走,因为有西联军的缘故,虽然人很多,却没人敢大声喧哗,只低声交谈着。
“听说地面气温更热了,中午那阵会达到60多度,而且还在持续升高中。”
“60多度?那人在地面根本没法呆吧?”
“肯定的啊,西联军每次出去,都要穿着隔温服。”
“我还说再过上两周,就能从蜂巢出去,这样子岂不是还要住上好几个月?”
“等到夏天过去吧,夏天过去就好了。”
……
封琛听到这儿,心情也变得有些沉重。
当时修建地下安置点,宏城也是几个试验城市其中之一,但并不是每个城市都像海云城一样,在地震来临时已经建好了安置点主体。现在地表温度这么高,不知道宏城是什么情况,父母又怎么样了……
颜布布抱着饭盒站在前面,调转头看封琛,见他神情似乎不太好,有些不安地扯了扯他衣角:“哥哥。”
封琛回过神,说:“没事,好好排着。”
“为什么本人没来?打饭必须要本人的,不能光拿张卡就行。”一道粗矿的声音响起,应该是厨师。
一名男人央求道:“师傅,我老婆生病了,在发烧,所以我就想着替她把饭打回去。”
厨师为难地说:“不行啊,这是规定,哪怕是生病走不动,背也要背来,让本人来这儿亮个相。”
“师傅——”
“干什么呢?”墙边的西联军走了过去,大声呵斥:“听不懂这是规定吗?要吗就去让本人来,要吗就别吃饭了。”
男人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出了队伍往门口走,应该是回去背他老婆去了。
颜布布一直看着那个人,看他消失在饭堂门口,才转头悄声问封琛:“哥哥,不能帮着打饭吗?”
“嗯。”
“为什么不能帮着打饭啊。”颜布布小声嘀咕,“王思懿不想打饭,我都能帮着她打的。”
王思懿是颜布布的幼儿园同学,小姑娘长得很漂亮,说话娇娇的,在老师分饭的时候,有几名小男生都自告奋勇要帮她打饭。
渐渐的,抢着给王思懿打饭,似乎成了这个班的某种竞争方式。给谁打饭不重要,有没有奖励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当打饭的那个人,这是一种荣耀。
小朋友们都在抢,颜布布也当仁不让,因为他长得好看,王思懿小朋友是个颜控,经常会点名把这个机会分给他。
不过打了几次饭后,颜布布就失去了兴趣,不再参与这场竞争。他觉得能让他坚持一直帮着打饭&#30340...
;,只有少爷。
听到颜布布的嘀咕,封琛虽然没做声,心里也在暗暗疑惑。
他从小接触的就是军营,看着父亲处理大小事件,清楚军方平常便会囤积足够的物资,以便应付突发情况。地震后立即就要展开重建工作,不至于搞得这么森严,连打个饭都要确定是不是本人。
除非……除非情况会越来越恶劣,眼下这种生活会持续很长的时间。
封琛心里咯噔一下。
两人跟着队伍慢慢向前,眼看就要排到最前面,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让人闻之悚然。
人群纷纷往外望,那几名西联军面露警惕,抬手按住腰间的枪。
走廊上响起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开始那名去背他老婆的男人又出现在门口,脖子上淌着血,脸色惨白得不似活人。
他扶住门框,大口大口喘着气:“救……救命……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