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太快,快到镇压仪式彻底完成时。
雪郁还怔忪地停在原地。
他心脏闷闷的,感觉到一种很奇怪、很违和的情绪。
好像过于平和了,这一路上,周卿仿佛早就在最初给自己预定好了结局,所以在结局发生时,他不哭也不闹,不怨也不悔,平和地迎接自己的惩罚。
雪郁抿了抿唇。
雨还在下,他把撑着的伞抬起了点,在远处看到了白云,远山,细河。
冬去春来,四季交替。
雪郁忽然间又感觉很遗憾,周卿再也没有看到的机会了。
……
雪郁没在坟包村多逗留,确认镇压的铜钱没出错后,便赶往去温市最早的一班车。
路窦和方识许比他早一点回到,在门口等着他。他先去了趟当地的派出所,周生和徐警官在审讯室里面进行最后的审问。
和周卿在阳永县的场景相差无几,周生坐在凳子上,脊背挺拔,一双眼淡凌凌的,不像犯下连续杀人案的罪犯。
徐警官正襟危坐,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肃然质问道:“周生,当初你的母亲被骗了钱,为什么不选择向警方求助?”
“温市不说每年,每个月都发生好几起老人财产安全受到侵害的案子,而每一起都能得以解决,我听说你被保送了a大,说明你很聪明,那你更该清楚那种时候警方能帮助你。”
“我那段时间心理不正常。”
“什么意思?”
周生两侧眼梢细窄,以至于被他直视时,会生出极冷的错觉:“我想的很极端,我想杀了他们。如果报警,他们得到的结果只是坐牢,但我想让他们死。”
“这个你们帮不了我。”
闷小的审讯室里,男人的表情、音量没有发生丝毫变化,他在警察面前冷静地分析利弊,最后做出警方帮不了他的结论。
而他的诉求,警方确实永远不能满足。
徐警官捏了捏酸紧的眉心,长吁一口气,决定到此为止,他只负责审问,疏通心理那是医生该做的事:“好,我问完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周生垂眼,薄而淡的唇拉平成一条线,他看上去好像已经无话可说,该交代的交代了,该认的罪认了,没什么说的了。
徐警官又摁了下眉,正准备收拾东西结束审问,周生忽然问道。
“雪郁来了吗?”
“……”
半分钟后。
周生戴着手铐,在审讯室外,与小脸通白的雪郁对视。
雪郁进警局收伞的时候没注意,有几绺水滑过脸颊,一路滑,润进唇珠里,眼睛明亮懵懂的,还是那么漂亮。
周生盯了他许久,慢慢看向他身后,冷不丁问:“他们两个是你男朋友吗?”
雪郁:“!?”
在场不仅他口中的三个当事人,连同在后面候着的警察都因为他的语出惊人僵成木棍。
现在这个社会还是男女交往比较普及,光说出男朋友就足够惊世骇俗,他还说“两个”,把方识许和路窦通通都打成了同性恋。
还是那种玩法劲爆的同性恋。
是路窦最先反应过来的,他的心脏因为男朋友三个字剧烈跳了跳,下一秒又因为这三个字不仅有他、还另有其人,生出股不清不楚的恼意。
“你有没有脑子?有这个可能?还两个,你交对象两个两个地交吗?”
周生瞥了眼路窦,没理会他的质问,只盯着雪郁,仿佛只想听雪郁亲口说出的答案:“是男朋友吗?他们一直跟着你。”
雪郁人都呆了,隐在头发下的耳朵尖润红,他小声澄清道:“……不是。”
周生回道:“嗯。”
虽然只有一个嗯字,但怎么听都能体现出“那就好”的意思。
雪郁不清楚周生在里面的审问结果,也没有身份向周生问七问八,正尴尬得手指抓紧,就见周生拿出了手机,是他刚才出门问警察要的,“能加联系方式吗。”
“……啊?”
周生平静重述:“联系方式。”
周生说自己心理有问题,没有夸大成分。
在刚保送大学那会,全班人都在互相结识,加好友、约着出去玩,只有他在想怎么杀人。
在杀了第一个、第二个人后,周生有时午夜梦回会想起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他看着那一副副惨状,从未有哪一刻感到愧疚和后悔,只觉得可笑和活该。
别人的大学朝气蓬勃,接受新鲜事物,学习步入社会的基础法则,而他不一样,他的大学是在学习如何做一个正常人。直到前几个月才初有成效,喜欢上了雪郁,这件事是正常的。
只可惜,他的喜欢依旧和正常人的喜欢相差万里。
初次见面,雪郁是赶公交车的高中生,他是淋湿大雨、浑身阴暗准备犯罪的危险分子。
到今天见面,雪郁仍是高中生,而他则变成了无期徒刑的囚犯。
从打算犯罪开始,他就没有回头路,再也配不上,赶不上。
雪郁拿出手机,指尖是和屏幕合衬的白皙,他调出页面道:“……可以。”
他和周生都清楚,就算加了也无济于事,上面永远只会停留在好友添加成功的系统消息,不会有再往下的发展。
但这不重要。
只不过是不想以遗憾收尾。
只不过是15路公交车上的得偿所愿。
“周生。”
即将开往看守所的警车上,留有飒爽短发的女警出声叫道:“该走了。”
周生垂下微薄的眼皮,看了会屏幕上的加菲猫头像,把手机上交,戴着手铐上了警车。
……
从派出所出来后,雪郁感觉到难以言喻的压抑,不知是警局这种特定地方会给人感觉沉闷还是什么,他是不想再来了。
他抽空看了眼班级群。
学校似乎因为凶手归案解除了封校,校领导为了安抚家长和学生,安排了长达一周的假期,让他们压惊和平稳情绪。
方识许和路窦由于家长催促,匆匆和雪郁说了两句话,便坐上私家车回了家。而雪郁只能回原主租的出租房里。
雪郁一回到就进了浴室。
因为房价不高,这所浴室狭小、设备廉价,完全够不上洗澡的享受要求。
雪郁开始脱衣服,“系统,现在只剩下刷方识许和路窦的好感度任务了吧?”
系统过了十几秒才出声回答:【嗯,目前方识许和路窦的好感度都是95。】
“那快了。”雪郁摸到花洒,刚打开便听到叮咚两声,于是他又关掉,踮着细直的一双小腿去拿盥洗台上的手机。
系统机械化的音调有了细微变化:【穿好衣服,或者洗完再回。】
雪郁用湿绵绵的指尖划开屏幕,边嘀咕:“……又没有人在。”
系统:【……】
在外人面前扭扭捏捏,被看一下都冒烟,现在没人就开放起来了?
想提醒他会着凉的系统,在看到屏幕上的发信人后戛然而止,雪郁也微微睁圆眼睛。
[“方”申请添加您为好友,申请理由:明天有空吗?]
[路窦:明天有空没。]
两人同时问他明天的空闲状态。
其实不用他们问,雪郁也打算明天邀他们出去补完那所剩不多的五点好感度,只是他还没有心大到,两个人的约一起赴。
正犹豫先见哪个,系统便替他定夺道:【都同意,节省时间。】
……
于是就出现了当前局面。
校门口的奶茶店伞蓬下,淅沥的雨点溅起,两个身形出众的男生捏着手机,频频收到打招呼,使得他们像食物链顶端的那一环。
路窦穿着黑色t恤,眉骨皱出锋锐线条,方识许皮肤苍白,眼睛是和肤色相反的稠黑,像两块墨玉。
原本约定时间是十点,但受到周生周卿两人的影响,雪郁有点睡不着,提前二十分钟来了,但没想到两人比他来得更早。
光看到两人站一起,雪郁就尴尬得想逃了。
路窦眼尖地看到了他,几步走到他面前,脸冷声音也冷:“我看你胆子比我都大,两个人一起答应,你怎么敢的?”
见雪郁缩着肩膀,路窦闭了下眼,自我调节好:“算了,不说这个,先进去。”
他扣住雪郁细伶伶的腕子,调转方向往奶茶店里走,“喝什么?”
“随便……”心虚下,雪郁乖得有问有答。
不多时,雪郁颤着眼睫看桌前多出的热牛奶,以及两男生面前的气泡饮料,在相差很大的待遇下,有点委屈地抿了抿唇。
但他不敢说什么。
他拢起膝盖等着对面不管哪个开口说话,毕竟他是赴约的一方,社交场合中,掌控语言主场的一般都是邀请人的那一方。
可是。
雪郁咬着吸管快把牛奶喝到底,两人都没有说目的的意思。
到最后他实在坐不住了,松开微湿的吸管,声音沁着热汽似的,软声问道:“那个,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方识许和路窦同时抬起头。
那目光犀深暗沉,像即将捕猎的凶兽,雪郁小腿肚一颤,差点又想站起来跑。
天知道他耗费多大力气忍耐住,雪郁有食草动物服软的天赋,舔了下唇道:“没关系,不想说可以晚点再说,我不着急的。”
“是有些话想说。”
方识许摁灭手机屏幕,或许是看不下去他辗转不安的样子,垂眼开口:“想问问你有交男朋友的打算吗?”
雪郁:“……?”
路窦脸色也变了。
仿佛作品被剽窃的原创作者,他憋屈又不爽地咬了下牙,又松开:“哦,我也是。”
雪郁眼睛怔然睁圆,难以描述两个人一起问他想不想交男朋友的感受,这太怪太始料未及了,是他出门前绝对想不到的发展。
话匣打开,路窦没有停留和犹豫,步步紧逼道:“我没表过白,所以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把想说的跟你说一遍。”
“我不是同性恋,我昨天晚上回去试过,和男的碰了下手我都想吐,但只有和你不会。我承认刚开始对你不怎么好,脾气差,不会说话,急了还会凶你。”
他顿了顿:“我以后会改。”
“时间不会太长的。我要是凶了你,你就骂回来,打回来也行。我以前没谈过恋爱,所以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和前任纠缠的破事发生。我爸妈都挺开明的,我和他们说了我喜欢的是男生,他们打了我一巴掌就同意了,他们不会刁难你。”
“我钱也多,平时去拳击馆代练也有钱赚,你想买什么我都能付。我身边朋友多,有的私生活挺乱的,以前交际不怎么管,你要是不喜欢谁我就不和他们来往了。”
“我手机也能让你随便查,随时随地。还有,我成绩也就一般,大概考不上温大,但如果你的目标是那儿,我会努力和你考同一所。”
“……到你了。”
“你想和他,还是我,或者两个都拒绝。”
雪郁已经完全傻住了。
“说话。”路窦本来没想催,但太想知道结果,忍不住声音沙哑地蹦了两个字。
雪郁是那种逼不得的性子,有限的脑容量也不容许他在头昏脑涨间做出合适的判断,他摁住桌沿一下站起,断断续续道:“……我去下洗手间。”
如果是平常,雪郁一定会等他们回复了再离开,但现在情况窘迫得他没办法礼貌,手脚慌乱地就朝标有洗手间的标识走去。
洗手间里,雪郁任由水流冲刷两只手,冰冷的温度从指缝渗入,抵消掉体内升腾的躁意。
【方识许好感度100。】
【路窦好感度100。】
雪郁把手从感应装置撤开,微抿唇问道:“这是我任务完成了的意思吗?”
系统:【协助警方找到凶手的任务完成了。】
雪郁轻“嗯”了声,如果他敏锐一点,他就能发现系统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在洗手间待了五分钟左右,雪郁红扑扑的小脸消去了一点颜色,虽然还是有点粉,但已经好了不少。
他卷翘睫毛被水压塌了一点点,带着湿意的眼睛透亮,微抿着嘴巴眨眼,看上去像被谁欺负受委屈了。事实上雪郁宁愿被欺负,也好过在大庭广众下听路窦掀家底似的告白。
当时奶茶店有五六个客人,都在被迫听路窦背作文般的长篇大论。
走也不是,怕不小心踢到什么造出动静,不走也不是,最后就都在看路窦对面红到微抖的雪郁。
又待了两分钟,雪郁心情平复了,准备出去。
他还得面对。
虽然答复可能不是方识许和路窦想要的,但至少不能让他们等一场没有结果的告白。
雪郁转身往门口走,他伸手,在即将打开门前,系统忽然道:【宿主任务失败,即将脱离世界。】
雪郁倏地一僵。
“?”
认真的?
在听到系统这句话前,他以为自己好不容易完成一个世界的任务,并在为此感觉到高兴了,突然的判定把他劈头盖脸砸清醒。
雪郁觉得荒谬,同时心里升起一点说不清楚的慌张,心跳加速:“失败?凶手找到了,好感度也刷满了,为什么失败?”
系统:【主角攻受的厌恶值都是零,所以判定任务失败。】
雪郁蹙起眉毛,语气带上了连他也没发觉的质问:“当初你给我发的任务就是刷好感度,你忘记了吗?”
系统沉默,数秒后,用没有人情味的机械音提示道。
【情绪剥离程序启动。】
【部分记忆清除程序启动。】
“部分记忆,什么意思……”
“系统?”
雪郁不确定是大脑撕裂的缘故,致使他没听到系统回答,还是系统真的没有回复他,他晕晕乎乎的,感觉到关于这部分的记忆在开始模糊。
他的手从门把上脱落。
“你怎么了??哎!!”有陌生人走了上来。
雪郁头昏眼花,勉力摆了摆手。
大概是程序启动的副作用,雪郁这时候脑袋里走马灯一样闪过无数个片段,有很多是他没留意的细节,也有很多是他快要遗忘的小事。
大脑层处于混沌的一部分浮出,他不清楚为什么,会忽然想起第一次被拖进世界的场景。
雪郁一开始认为,系统是没有人性化的设置,没有性格,也没有性别之分。
直到系统一口一个宝,任务进度涨了就高兴地在脑中撒花,停滞了就和他长篇倒苦水,让他以为跟在他身边的是个跳脱热情的女孩子。
但后来,不知从哪个节点开始,系统说话语气变得冰冷,不再叫他亲昵的称呼,偶尔还会对世界角色进行不客气的嘲讽和点评。
让他对系统的形象,又变成冷漠恶劣的高大男人。
真正对这个变化产生关注,是在第一个世界结束后。
系统告诉他在傅炀面前的掉马原因,他那时就有点不舒服的预感,这么重要的事情真的会不提前跟宿主说吗?
之后,每个世界屡次似碰巧又过分频繁的纰漏,加上和一开始系统相距过大的行事作风。
让雪郁怀疑,系统早就不是最开始的那个了。
合租世界故意不告诉他原主身上和他的区别、让他在傅炀面前掉马,寡夫世界原主角攻受根本没有交集,鲛人世界目标人物提前知道剧情,当前世界给他颁布假的任务。
直到鲛人世界,剧情错到主角攻受都死亡,系统不得不搬出有外来者的解释。
当时系统语气有微妙的停顿。
雪郁就确定,他口中的外来者就是他自己。可惜他没来得及问就被清除了记忆。
到现在,系统不管不顾让他脱离世界的行为,让雪郁更加确定了这个猜测。
所以,早就取代系统的外来者,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每次发布错误任务,破坏世界剧情和人物,对他有什么好处?
雪郁迫切地想知道,然而这些令人悚然的质疑,都被系统程序强制干扰。
于每个世界结束回想起,至下个世界开端遗忘。
雪郁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手撑在墙上轻微地抖动,唇瓣张合,他大口喘息,想让系统至少给他点时间,让他出去和路窦方识许说句话。
但毫无人性化的机械音,在他想开口的一刻,冰冷响起。
【宿主即将进入下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