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种子(2 / 2)

苍舒一顿,侧过脸说道:“你要我送你去重陵塔。”

“是。”叶鸢目光灼灼,“我绝不能让怀永郡毁在今 日。”

数十道锁链长蛇般袭向两人,苍舒深深凝视着叶鸢,却找不到一丝犹疑,于是苍舒意识到,这便是此刻,叶鸢心中不可动摇的“道”。

他同时也意识到了,面对叶鸢时,其实他永远只会做出同一种选择。

锁链重重击下的刹那,阵盘结起,无数灵丝闪过,锁链霎时间便化成碎片。

“我的大难果然应在了这里。”苍舒说道,“但是,只要这样做能够令你——”

他隐约窥见的、令人憎恶的命运轮廓,终究还是以这样无可挽回的方式实现了。

在这一瞬间,苍舒在重陵塔的位置落了子,灵丝流淌到叶鸢脚下,将她托起,苍舒抬起头来,望着她离自己远去,灵丝却依然将她送到了穹顶之上。

叶鸢挥出霜戎的第三剑,剑气揉皱了这片星图,穹顶也被撕碎。

她抬起头,从那破洞中望见峰顶,在峰顶外,原来还有一座浮岛,重陵塔就建在那浮岛之上,北辰洲最高远之处。

缩地成寸之术发动,将叶鸢送到浮岛,叶鸢踏入那片云端上的土地,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初至北辰,误闯颜思昭的冥想境那时。

她走进塔中,又来到那两扇巨大的白色石门前,但这次不等她触碰,石门已向她敞开,叶鸢发觉有异,倏地收住动作,但石门后的强光已经朝她涌来,很快把她吞没,再等叶鸢睁开眼,她已被这道光攫进了塔心。

塔心仍是书海与浮台,但这幅景象和冥想境中所见似乎有微妙的不同。

叶鸢看向脚下的塔砖,发现这塔砖尚且光洁如新,未曾蒙上岁尘和裂痕,她再抬起头来,神情中不禁浮现诧异。

此时坐在浮台上的,并非颜思昭。

那是一个芒屩布衣的男子,只能从他腰间那把灰扑扑的长剑看出他是一名修士,那修士大喇喇地盘腿坐着,正在浮台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叶鸢。

“阁下是谁?”叶鸢环顾了一圈,又问道,“我为何会在这里。”

“你不是早就知道你为何会来吗?”那修士说,“第一次来重陵塔中时,你在心里想——”

叶鸢接上了他的话:“我在心里想,也许有个前辈见我资质卓然,要借此幻境考验我……啊!”

她恍然大悟道:“我之所以会屡次闯进神子的冥想境,莫非是阁下的安排?”

见到对方含笑颔首,叶鸢进一步大胆猜测:“难道说,阁下就是颜飞章……”

听见叶鸢的话,那修士一愣,随即朗声大笑起来。

“哪有把老子认作儿子的道理?”他笑得东倒西歪,几乎要把自己的剑颠落,“我也姓颜,叫颜阙,但你或许对我的另一个名号更熟悉。”

他收起笑来,缓缓说道:“世人又称我为,鸿轩尊者。”

“前辈是鸿轩尊者?”叶鸢大惊,“那个斩妖除魔,再塑北辰,却家门不幸留下一堆不肖子孙的鸿轩尊者?”

听到前两句,那修士还在微笑点头,到了“不肖子孙”这句,他再次爆笑出声。

“你说的大体上没错,但只有一点不对,我终身未娶,只收了一名弟子,这些天干地支大多是当时随我来北辰的修士后代。”鸿轩尊者叹道,“振古如兹,人心易变。”

“我还有一问。”叶鸢说,“传闻前辈已飞升千年,如今为何会在此处?”

“那时有人见到重陵塔上的九九劫雷,便以为我要飞升,但其实天梯从来不曾为我而开。”鸿轩尊者回答道,“那九九重劫雷,是天道派来杀我,而非渡我。”

叶鸢正想问为什么,却见鸿轩尊者闭上双目,再睁开时,那双眼睛里已经满蕴星辰。

真炁天目。

“原来如此。”叶鸢自语,“你也是天目宿主。”

“我被天道所杀,但借助天目,我将我的一片残魂留在太泽山中。而若问我为何这么做,自然是因为我要在这里等你。”

“等我?”她问,“因为我也是天目宿主么?”

“对,却也不对。”鸿轩尊者说,“我等你,并不是因为你是天目宿主——天目之所以选择了你,反倒是因为你是你。”

鸿轩尊者垂眸看她,两双天目跨越横亘其中的漫长岁月,在此刻遥遥相接。

“听好了,小家伙,这世上的一切都遵循着天道布下的轨迹,唯有我们天目宿主不同。”

“我们位于生门与死门之间,是九进益,是十不满,是远在天道之上的宇外为此间降下的一线生机。”

“除了你所证之道。”那双悲悯之目中映出叶鸢的影子,“这世上再无其他事物能主宰你的命运。”

“……前辈。”叶鸢谨慎地说道,“有几句话,我尚不解其意,能不能请您再深入解释一番其中妙处?”

“不必挂怀。”鸿轩尊者微笑道,“这些话与你在北辰洲的一切所见一样,不过是一枚种子。”

他抬起手来,叶鸢感到怀中的锁灵囊开始隐隐震动,她打开袋口,一封信从其中滑出,飞向浮台之上,落入鸿轩尊者手中。

“我已收到信了,至于天衍珠,你自己就去把它带走吧。”

话音未落,叶鸢感到一股强大的斥力,是这座重陵塔在送客。眨眼间,她被一阵风推向塔外,落在了通向浮岛的阶梯中间。

这些阶梯为淡青玉石所刻,同样一块块悬浮在空中,叶鸢想起来意,正要再攀向重陵,忽然有人从她身边经过。

那是一名白衣少年。

在错身而过时,叶鸢望见他的侧颜,从眉目中认出了他,于是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捉住他的袖子。

“留步。”

对方似乎此刻才忽然惊觉她的存在,讶异地回过头来看她。

他比叶鸢多走了一阶,于是叶鸢抬起头,向他问道:“颜思昭,你要入塔去做重陵神子了么?”

那少年收起神情,冷淡地颔首:“是。”

“那你这一去,要何时再来呢?”

“没有何时。”他说,“直到道体寂灭,神子再不出重陵。”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就连北辰你都还没有走遍,怎能就这样用一生去枯守一座塔呢。”

少年说道:“自鸿轩仙祖开北辰起,就是这样的规矩。”

“那我不如这样问你。”叶鸢说,“颜思昭,你攀上这浮岛的每一级,都是出自本心么?”

他久久地沉默下去。

/> & nbsp;在这沉寂中,忽而有一阵风掠过,它从北辰洲西境的青乾峰来,越过万里,才吹到了太泽山的浮岛之上。

少年不禁望向这缕风,它奔走了这么远,不免像旅人那样风尘仆仆。它先拂过玉阶,又穿过他们的衫袖,最后在一株枯木下放慢脚步,它在人间沾染的尘土与砂砾缓缓而落,而就在这缕风倚树睡去的片刻,枯木开始重新生发,它长出绿叶,一簇一簇地开出鲜红的花朵,明艳宛如朝霞。

“颜思昭。”叶鸢站在这片绚烂下看他,长剑辉映着繁花,“如果怀永郡的树开了花,是不是也是这般情景?”

颜思昭的身形开始改变,风起风息,他已变作了与叶鸢相遇那时的容貌,“天衍”施加在他神魂上的锁魂术被解开,冥想境开始坍塌,毁灭顺着玉梯一级级攀爬上来。

在崩坏之中,他回望叶鸢,问道:“你为何还不回桑洲?”

“因为我在这里还有事没有做完。”她微笑着回答,“颜思昭,等我去找你。”

随着颜思昭的苏醒,他的冥想境湮灭,叶鸢回到了两扇大开的石门前,她走进塔心,这回的重陵塔的确是她更熟悉的那一座,浮台上的的确是她更熟悉的那个人。

二十二道金色符文不断自浮台阵盘中升起,锁链般加诸其身,夺走颜思昭对躯体的控制力,在符文的驱使之下,他将手中之剑缓缓抬起。

“叶鸢,快走。”

叶鸢并不说话,但她也已扬起了剑尖。

颜思昭比叶鸢先一步出剑。

他的剑气向叶鸢席卷而去,然后,叶鸢才挥出了自己的剑。

两道强大的剑气在重陵塔中相击,几乎撼动整座浮岛,塔中的书册被余波撕扯,无数纸页在塔中翻飞。

在相持之中,叶鸢的剑气渐渐占了上风,它以恢弘之势淹没了对方的锋锐,但这一剑并未就此结束。

它是寰宇下的广博潮汐,一往无前地奔向天际,剑气摧毁阵盘,浮台也随之破碎,神子离开囚笼,也从他的云端坠落。

他忍不住望向那个总是搅乱他的心绪,永远带来意外的人,却发现她也正在望着自己。

叶鸢轻灵地踏着书页,如同飞鸟般跃上半空,经过颜思昭身畔时,她轻抚过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了一句。

下一瞬,两人错身而过,他们背对彼此,同时对这座重陵塔出剑。

剑光之中,屹立千年的重陵塔和其代表的秩序终于开始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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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陵□□塌带来的巨震传到太极殿内,混乱之中,无人再顾得上小小的怀永城主,颜双枝从穹顶跃出,最后望了一眼身后属于天衍的巢穴,毫不犹豫地离太泽而去。

另一边,苍舒漫步在太泽之上,他并未御剑,却如履平地般一步步向明月走去。

月色中,苍舒见到了一片树影,那是太泽山最高大的一棵古银杏,在银杏树顶,正立着一名修士。

苍舒望去,发现下方的太极殿与上方的重陵塔,在此处都一览无余,不禁笑道:“颜飞章前辈,真是好雅兴。”

“百年以来,天道之下,我与你师尊元临真人的卜算之术无人能及。”那修士并未回过头来,却准确地道破了他的姓名,“苍舒隐,看来此后还要再加上一个你。”

苍舒轻声问道:“这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下吗?”

“你也精通卜算,难道会不知?”那修士说,“没有人能够操控卦象,我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但有一件事我却能明确地告诉你……”

他转过身来,灵丝尚未近其身,就已被齐齐截断,颜飞章直视苍舒,对他说道:“至少在今日,你还杀不了我。”

他俯瞰喧然的太极殿,又仰望静默的圆月。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③颜飞章似是自语,似是感怀,“还有一线生机,却在——”

他忽而止住不说了。

“我得去收拾天衍那帮蠢货留下的残局了。”颜飞章微笑道,“苍舒小友,今夜月色清净,星轨明晰,你不妨在此参悟一夜。”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颜飞章离开后,苍舒低语道,“还有一线生机……”

他抬起头来,将视线投向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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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陵塔的崩塌,让浮岛也一并陷落。

叶鸢以袖挡去扑簌簌掉下来的塔砖,忽然落入了一个怀抱中,她抬起头来,看见颜思昭抱着她,在这副末日般的景象间穿行。

他们落于太泽山西南,叶鸢遥望向浮岛的方向,看见陷落已殃及了玉梯,忍不住去看颜思昭的表情。

他默然地望着面前的毁灭,月辉洒落在他身上,叶鸢看不出他的情绪,单单看出了他着实很美。

此时,颜思昭忽然转过脸来看她,叶鸢一惊,险些以为自己又不小心说了些唐突佳人的话,好在他只是问她:“你还是要取天衍珠?”

“自然是要的!”叶鸢如梦初醒,连忙起身,“我都快忘了,我还得去找颜飞章……”

她的话忽然顿住,这次是颜思昭拉住了她的袖子。

“不必去找他。”

他说。

“入塔之日,神子必须受礼,让天衍珠融入骨血,礼成之后,才能令重陵认主,接管灵脉图。”

他垂下眸光,叶鸢几乎能看见月华之下,他的眼睫如蝶翼般轻轻颤动。

颜思昭牵起她的手,引她去感受自己胸腔中的心跳。

“天衍珠就藏在我的心脏中。”他轻声说,“如果你想要,就亲手将它拿走吧。”

叶鸢好一会才明白了他的意思:“……莫非你要我剖心取珠不成?”

他松开叶鸢的手,许久才答道:“若你要取,我愿意给你。”

“我却不愿意杀你。”叶鸢看着他的面容,忽然说道,“颜思昭,其实我还有一个办法,你想不想听听?”

颜思昭抬起目光,静静等待着她的下文。

他们刚刚一剑劈倒了重陵塔,从坠落的浮岛中逃出来,头顶没有烟霞般的凤凰花,身后倒可能很快便有天衍派来的追兵,但唯有这一刻,他们置身于沉默温柔的月色中,只凝视着彼此。

“既然你没法只将你的心给我。”叶鸢说,“那不如把一切都交付于我好了。”

——“颜思昭。”

“和我回东明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