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14日。
那天清晨, 当手机铃声响起时,两个聊到深夜才迷糊睡去的人谁都没有意识到,那竟然是死神发出的低沉吟唱。
在地铺上囫囵蜷缩了一晚的贺景升不耐烦地翻身捂住了耳朵, 压根就没去理会那扰人清梦的源头, 直到迷迷糊糊听见江阙微哑的嗓音接起电话说了声“喂”,直到手机从飘窗上“啪嗒”落地,直到他诧异转头,看见江阙步伐不稳地跳下飘窗、脸色惨白,才被吓得瞬间清醒,一骨碌从软垫上翻身而起:“怎么了?!”
那时的江阙就仿佛一个魂不附体又摇摇欲坠的纸人,仓皇蹲身捡起手机, 口中喃喃道:“我……我要回去一趟。”
贺景升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给弄懵了:“回哪儿去?”
江阙慌乱地戳亮手机屏幕,颤抖的手指甚至一时间都没能分辨出哪个软件才是能买机票的那一个:“刚才……是交警电话,他说我爸……在高速上遇到了连环追尾。”
贺景升心里咯噔一下, 立刻追问道:“具体情况呢?”
江阙摇了摇头:“他没说……只说让我尽快回去一趟。”
那是交通事故通知家属时惯有的方式, 为免家属在赶去现场时因为过于慌乱而出意外,在电话里只会简单说明发生了事故, 却不会直接告诉家属伤亡情况。
那一刻,贺景升心中其实已经有了极其不祥的预感, 但是看着江阙那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却知道此时自己能做的只有镇定,于是当机立断按下了他仍在翻找软件的手:“你别找了,我来订机票,你赶紧去看看有什么要带上的,拿上我们马上走。”
如果换作平时, 江阙一定会说“我自己回去就行”之类的话, 但那一刻他真的已经六神无主到了一定地步, 听到贺景升的话后,几乎是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地点了点头,立刻起身去卧室翻找出了身份证件、钱包一类,很快便又匆匆回到客厅:“拿好了。”
“走。”贺景升立刻起身陪他出了门。
那天的一路上,贺景升能感觉到江阙一直都处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对他试图宽慰的“不会有事”、“别太担心”充耳不闻,就好像五感都已经与外界发生了剥离,对周遭一切言语、动作,都迟钝到需要花上好几秒才能做出微许反应。
这种状态一直从出门持续到上车,又从登机持续到降落,继而在他们抵达苏城、打车赶赴高速事故现场的过程里达到了巅峰。
那天的苏城下着瓢泼大雨。
出租车开进高速入口时,雨刮器甚至都已经无法让挡风玻璃保持清晰的视野。
而就在那模糊不清的挡风玻璃后,副驾驶上的江阙一直攥着安全带、紧紧盯着前方,就好像已经有了某种强烈的预感,但却还紧绷着最后一根弦,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判决。
随着车轮的匀速前进,大片闪烁的红蓝警灯终于若隐若现地出现在了远方的雨幕之中,而那光亮就仿佛恶魔的鬼眼,在阴霾的天幕下闪动着让人望而生畏的频率。
车子在封锁路段的警戒线外停了下来。
江阙像只提线木偶般拉动门把、推开车门,就那么顶着漫天瓢泼的大雨,一步步走向了前方地狱般的车祸现场。
那真的犹如一个地狱。
呜——呜——
嘀嘟——嘀嘟——嘀嘟——
数不清的警车、救护车、消防车闪烁着顶灯,绵延数百米的路面上横七竖八地歪斜着几乎分不清首尾的、被挤压变形的扭曲车身,破碎的玻璃泼洒遍地,鲜红血迹在大雨的冲刷下肆意蔓延,勾画出死神魔爪般狰狞的纹路。
周围警察手中对讲机的嘈杂、消防电锯切割的噪音,伴随着警笛和噼啪雨声此起彼伏,又淹没在一浪高过一浪的、那些痛哭倒地的家属撕心裂肺的哀嚎之下。
惨烈至极。
那是连旁观者都忍不住心惊肉跳、几近窒息的景象。
而就在这景象的尽头,远方乌云积聚的苍穹之下,倾倒着一块足有几层楼高的巨型广告牌,巨幅海报里的宋野城眸光熠熠,与眼前哀鸿遍野的景象形成了无比割裂的反差。
江阙的脚步明显在看到那块广告牌时顿了一下,但紧接着他便已经无暇顾及其他,因为距离最近的交警已经踩着雨靴大步朝他走来,手中还拿着一块登记板。
“哪辆车的家属?”对方抬起雨衣兜帽下的脸,在周围纷杂的噪音里大声问道,“车牌号报一下!”
听到这话,走在江阙身后的贺景升意识到最终的判决终于要来了,连忙紧走两步挨到江阙身侧、扶住了他的肩头,试图借此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江阙好不容易才攥紧掌心、艰涩地报出江抵的车牌后,最先到来的并不是交警口中关乎生死的判决,而是一个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变故——
侧前方不远处,一个原本被女警陪同着的女人突然发疯般冲了过来、在几人诧异的目光中狠狠甩了江阙一个耳光!
——啪!
这声脆响愕然了全场。
“你满意了吗——?!”
女人明显哭肿的双眼赤红地咆哮着,雨水混合泪水顺着凌乱的黑发和脸颊流下,瞪视江阙的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你终于把他害死了!你满意了是不是——?!”
“哎叶女士!”女警匆匆赶来将她拉住,“你干什么?”
江阙全然没有料到,最终的噩耗竟然会以这样极具冲击力的方式灌入耳中。
与此同时,贺景升已然意识到了眼前这个女人是谁,急忙横跨一步将她拦住:“阿姨,你冷静一点!”
“滚——!”
叶莺恶狠狠一把将他和女警推开,疯狂的力道竟然让两人都没能站稳,紧接着“啪!”地又甩了江阙一巴掌,扑上去双手死死揪住他的衣领:“他到底哪里对不起你,到底欠了你什么?!你非要害死他才痛快!”
雨水顺着江阙凌乱的碎发滴落,被扇偏的脸颊迅速浮起了极为刺眼的红痕,甚至连嘴角都洇出了一抹血渍。
然而他的瞳孔却是凝滞的。
面对叶莺继续疯狂的撕打吼叫,他就那么硬生生挨着受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仿佛从最初的那句“害死他”落地开始,他就已经撞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噩梦,周围所有颜色、声响乃至痛觉都已不复存在,原地只徒留了一副空荡虚渺的躯壳。
叶莺仰头颤抖地瞪视着他,怒不可遏地喘息着:“明明一切都已经回到正轨了……明明你已经滚得够远了!为什么还要阴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