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
浓郁的绿意蔓延覆盖了整座城市。
但城市的角落里却有那么一些地方, 充斥着与那代表生机和希望的颜色截然相反的灰暗绝望。
医院走廊尽头。
手术室的门上亮着红灯,方至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双眼无神地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他已经找了算命先生很久, 却依然一无所获, 而乔敏的病情却一再恶化,终于到了不得不手术的地步。
手术的成功率非常低。
这是医生在术前征求病人和家属意见时就已经提前告知的实情。
可乔敏和方至却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因为如果不手术,那才是真的必死无疑。
左边崖下是遍地刺刀,右边崖下是滔天洪流。于是他们只得纵身一跃,选择跳进了那同样生机渺茫、却至少不必当即毙命的洪流里。
将乔敏送进手术室的时候,方至还曾带着笑意鼓励她说:“没关系, 会成功的。”
但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敢信这毫无说服力的宽慰,当手术室的大门合上的那一秒,他强撑的气力便已瞬间土崩瓦解。
此刻的每一秒都无比煎熬。
相比担忧惶恐, 更沉重的是无能为力。
他只能等, 只能等待最终的宣判。
就仿佛一个被绑在行刑架上、眼睁睁看着周遭燃起熊熊烈火的垂死之人,除了能祈祷上天恩赐一场奇迹般的大雨外, 什么都做不了。
嗡——嗡——
就在这时,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
方至稍稍回神, 摸出手机, 发现来电是一串陌生号码。
“喂?”他有气无力地接通了电话。
“听说你在找我?”
对面苍老而熟悉的话音仿佛一阵电流,刹那间穿透耳膜传遍四肢百骸,令方至近乎麻木的心脏都猛烈跳动了起来:“你在哪?!”
算命先生的语气显得十分漫不经心,甚至还带着点懒散:“下来吧,我在楼下。”
不等方至答话, 电话已经被挂断。
方至连惊讶迟疑都已经顾不上, 他触电般立刻站起了身, 拔腿匆匆往楼下奔去。
*
医院楼外。
整排郁郁葱葱的香樟树下,阳光透过树冠的缝隙洒下细碎光斑。
长椅上,身穿灰色马褂的老头前倾着身子,双臂搭在膝头,指尖一下一下地相互轻点,优哉游哉看着从楼中冲出来的年轻人。
方至快马加鞭地跑到树下,连气都来不及喘匀,便已开门见山道:“灯呢?”
老头不紧不慢地看了他一眼,直起身,伸手拍了拍身旁搁着的那个黑色布包——那里头鼓鼓囊囊地塞着东西,显然那盏“神灯”就在其中。
方至二话不说,直接掏出了钱包:“一天五十是吧?我给你。”
老头轻轻一哂:“小伙子,我早说过你会后悔的。一天五十那是当初,现在可不是这个价了。”
方至的动作顿了顿,但心里其实并没有多意外。
自从他把那些寻人启事张贴上墙、大张旗鼓地四处找人开始,就不是没料到对方发现他的迫切后,可能会趁火打劫、坐地起价。
所以此刻听到这话,他也算是有心理准备,平静道:“多少,你说个数。”
老头静默思忖片刻,抬起手,张开了五指:“——五十万。”
这一下,方至着实震惊了。
他虽是想到了对方坐地起价的可能,却没想到他竟然会加到这种不切实际的地步,这简直已经突破底线、完全是在漫天要价了。
老头明显看出了他的惊讶,但态度却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慢悠悠解释道:“小伙子,你要知道,没来的劫需要的只是‘避’,已经来的可就得是‘救’了。我早说过,灯里的神力是有限的,用来‘避劫’能避成千上万次,可用来‘救劫’,用完一次基本也就废了。你现在要把它拿走,就相当于买断了它所有神力,五十万救条命,你不亏。”
方至静静听他说完,如果是从前,他必然会对此嗤之以鼻,可现如今经历过两次“应验”,他已经连开口辩驳都失去了底气。
乔敏是他剩下的唯一亲人,如果无法挽留住她,这世上的一切都将对他不再有意义。
而那盏灯就仿佛最后的救命稻草,系着仅存的那点渺茫希望,无论如何他都一定要拿到。
然而,五十万毕竟不是个小数目。
他和乔敏的积蓄本就不多,手术费和住院费又已经耗去了大半,如今根本拿不出这些。
方至仰头闭眼深吸了口气,妥协般如实道:“我没有那么多钱。”
他顿了顿,又道:“二十万,我所有卡里加起来也就这么多。”
老头像是判断真假般盯着他看了看,随即垂眸斟酌了一阵。
半晌后,他终于大发慈悲地让步道:“行,但我要现金。”
方至没再多说,指了指医院门口银行的方向示意他跟上,而后率先迈步朝大门走去。
*
十分钟后。
银行ATM机前。
方至机械地插卡、输入密码、取钱,然后换一张卡,继续重复这一操作。
自动柜员机一丝不苟地点着钞,发出持续不断的簌簌声响,将一叠叠红色钞票吐在取款盒中。
直到最后一张卡从读卡器退出,所有声响才终于停歇。
方至将几张银行卡胡乱揣回兜里,从提款口拿出最后那沓钱,丢进手中的塑料袋,就像拎着一兜大白菜般,拎着它转身推门而出。
门前长阶下。
老头面对着马路坐在那里,身旁放着那只黑色布包,手里摇着不知哪来的一把广告扇。
方至走到与他平齐的那级台阶,抬手把塑料袋递了过去:“二十万,你数数。”
老头瞥了眼袋子,不甚在意地一笑:“不用,我信得过你。”
说罢,他把扇子丢到一边,侧身拉开了他的布包,从里面捧出一个报纸团,又特意将层层报纸扒开,露出了被包裹着完好无损的瓷灯,这才朝方至递去:“拿好了,这东西娇气得很,可经不得磕碰。”
方至点了点头,放下装满钱的袋子,从他手中小心接过纸团,重新包好后,转身往阶梯下走去。
医院门口的这条马路,自从乔敏住院以来他已走过不知多少次,明明早该无比熟悉,可此时此刻再度踏上时,他却莫名感到有些陌生。
许是因为怀里护着唯一救命稻草的缘故,从前不曾注意到的车流、台阶,都像是变成了潜在的威胁,令他险些连马路都忘了该怎么过,站在路边直等到所有车都开出老远,左右几十米都空无一车,他才终于匆匆穿了过去。
走进医院大门后,喧嚣声减弱了不少。
但他的脚步却并没有因此放缓,甚至还因为急切而加快了几分,迫不及待却又小心翼翼地、沿着整排香樟投下的绿荫走向远处的住院大楼。
初夏的微风吹过他的鬓发,细碎的光斑从头顶缝隙洒下,终于将那点寓意着生机和希冀的绿意染进了他暗淡的眼底,也终于让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丝溺水之人即将浮出水面的欣喜。
迈入楼下的大厅时,那丝欣喜终于遍布了全身,他就连脚步都跟着轻盈了起来,仿佛胜利的号角已经吹响,就在前方不远处等待着他的到来。
他忍不住小跑着赶出几步,复又觉得这样有些冒失,赶忙收了收速度,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
下一秒,急促的滚轮声在身后响起。
第二秒,被医生和家属簇拥着推进大厅的急救担架床狠狠撞上了他的后腰。
怀中的报纸团被冲击力撞出,方至瞳孔骤然紧缩,拼尽全力伸手去抓,却只堪堪抓住了外层的报纸,眼睁睁看着瓷灯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啪嗒。
如花朵绽放般碎裂。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
所有人影、颜色、声响都不复存在。
方至的世界像是聚焦了一般,只剩下了眼前方寸之地上,那迸溅满地的残破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