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
宴会厅三楼包厢。
“这位就不用我多介绍了吧?——你大名鼎鼎的白老师。”
圆桌旁, 宋野城坐在左鉴清和江阙中间,翘着拇指朝左鉴清道。
他并不知道这俩人已经在大门口有过了一次短暂友好的“亲切交谈”,这会儿还在尽职尽责地履行着自己引见的职责。
左鉴清还没来得及开口, 宋野城已经扭头转向了江阙, 伸手拍着左鉴清的肩膀道:“这我发小左鉴清,精神科专家,专门研究精神病的。”
江阙刚要点头,只听宋野城继续道:“研究对象也包括他自己,你以后要是想写这类题材可以跟他交流交流,他发病经验非常丰富。”
江阙:“……”
左鉴清:“……”
宋野城跟左鉴清打小就习惯了互怼,相爱相杀一直持续到左鉴清出国深造。这两年没人打嘴炮的日子让宋野城倍感无趣, 于是今天一见面就立马开启了过嘴瘾模式。
然而他却偏偏忘了,能跟他鏖战多年还胜负难分的对手也绝非等闲之辈——
就在他得胜将军般扭回头,准备迎接左鉴清的死亡凝视之时, 只见左鉴清对着他弯起嘴角邪魅一笑, 意味深长地伸手拉开了旁边座位上放着的背包,从里面缓缓拿出了两样东西。
目光触及那两样东西的刹那, 宋野城的表情发生了堪称戏剧性的变化,就仿佛一只弯嘴微笑的柴犬突然变成了呆滞瞪眼的猫头鹰——
那是他中午信口雌黄地跟江阙说完“我朋友是你书粉所以想约你吃饭”后, 特意让左鉴清在路上买来扮演“书粉”的书。
此时此刻, 他恨不得倒回十秒前捂住自己欠儿吧唧的嘴,然而这显然已经不可能了,于是只见他闪电般伸手“啪!”地按住了左鉴清手里的书,十分刻意地笑着责备道:“你看你这是干什么,饭还没吃呢你就急着要签名?总得让白老师先歇会儿吧?”
他身后的江阙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看清书名, 听到这话简直莫名其妙, 心想人家只是拿出了两本书而已, 你怎么知道人家是要签名?万一不是多尴尬?
然而宋野城已经无心理会自己这举动有多少槽点了,他正在专注地一边用眼神朝左鉴清举白旗一边传递“兄弟,有话好说”的意思。
左鉴清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满脸都是抓住了对手命脉的胸有成竹,装腔作势道:“唉——没办法,毕竟我发病经验‘非常丰富’嘛,这一发起病来我容易控制不住我自己。”
宋野城活活噎了半晌,终于还是在左鉴清那怜爱又鼓励的目光中忍辱负重地递交了最终的投降书:“怎么会?——你听错了吧?我说发病经验丰富的那是我自己,你左大专家英明神武悬壶济世妙手回春怎么可能发病呢?别闹。”
虽然左鉴清知道他这整段话只有“别闹”俩字是发自真心的,但却还是见好就收地放过了他,终于大发慈悲地转向江阙,彬彬有礼道:“白老师,一会吃过饭方便给我签个名吗?”
宋野城“咻——”地暗自松了口气,而旁观完这出稀奇古怪闹剧的江阙此时想的是:这俩其实都不怎么正常吧?
他不是没看出来左鉴清似乎是抓住了宋野城某个把柄,甚至那把柄还和他的书有关,只是一时半会儿还判断不出具体是什么。
不过他倒也没有深究,只不失礼貌地应道:“好。”
正在这时,包厢门“咚咚”响了两声。
宋野城几乎是迫不及待又感激不尽地朝门口道:“进来!”
推着餐车进来上菜的服务员仿佛气氛调节器,一边上菜一边口若悬河地给他们依次介绍菜品,等到所有菜全部上齐,服务员礼貌地说着“慢用”退出去时,包厢里已经重新充满了活泼又轻松的气息。
“来来来,吃饭吃饭。”
宋野城伸手一推转盘,把桌上的那盘芦蒿转到了江阙面前,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尝尝,然后转向左鉴清随意道:“你之前不是说遇到几个奇葩案例要说给我听?都什么案例,有多奇葩?”
江阙看着面前那盘芦蒿稍微愣了愣,随即用筷子夹了几根到碗里,顿了顿,又夹了几根,而后才跟着宋野城看向了左鉴清。
“哦,也不能说奇葩吧,”左鉴清低头吃了口菜,“主要就是印象比较深。”
“嗯哼?”宋野城示意他继续。
左鉴清本来想说你白老师还在这,咱俩总聊我的事是不是不太合适,结果转头却见江阙也正期待地看着他,似乎还挺感兴趣的模样。
“行吧……那我就说说?”
左鉴清也不再推脱,想了片刻后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先前在英国的时候有个患者,说自己经常能看到鬼,把他家里人吓得够呛。后来我跟他聊天,他说他每次看到的鬼都是同一个。我就问他看到的是男是女,长什么样。他说是个女的,金色短发,穿着深蓝色背带裤,背着米色的包,脖子上有红痕,全身都在滴水。我又问他最近还能不能看见,都是在哪看见的,他说——”
尾音被他拖长了语调,惹得旁边两人都定定看向了他,左鉴清这才慢悠悠道:“能看见,她现在就在你身后。”
宋野城冷不防噎了一下:“……你丫到底是说案例呢还是说鬼故事呢?”
江阙追问道:“然后呢?”
左鉴清喝了口茶,道:“然后我就回头看啊,后面当然没有人。我就问他,那她有没有跟你说过话?他说有,说那个女人一直在重复同一句话——‘ed ’(我男朋友想掐死我)。”
左鉴清似乎还挺有说故事的天分,虽然只是不加修饰的平铺直叙,但却把重点语句的那种森然感模仿得淋漓尽致。
“半个月后当地警方接到报案,说郊区公园的湖里漂上来一具女尸,外貌衣着特征和他描述的完全吻合,法医鉴定结果显示她是被掐颈窒息而死后、被捆上巨石抛尸入水的,而经过侦查发现凶手真的是她男朋友。”
宋野城狐疑地皱了皱眉:“他会不会是目击者,看到了行凶过程?”
左鉴清不置可否,吊他胃口似的反问道:“那他为什么会知道凶手和被害人是男女朋友关系?”
宋野城不假思索道:“说不定凶手动手前和被害人发生了争执,他通过两人争吵的内容判断出了他们的恋爱关系?”
左鉴清高深莫测地撇了撇嘴:“原本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后来警方确定了两件事:第一是案发当天这个患者在外地出差,全程都有人证或各种监控证明,没机会目睹犯罪过程;第二件事就比较离谱了——这个患者和我进行那次对话的时间,比案发时间整整早了一个星期,也就是说他声称他看到鬼的时候,凶杀案还没有发生。”
这第二条听上去确实有点惊悚,以至于宋野城也不由愣怔了一下。
然而他的脑子却转得飞快,不消片刻就找到了新的思路:“那会不会是他跟凶手认识,提前就知道他要杀人,或者是跟死者认识,知道她已经被男朋友纠缠上了?这不就也能解释他为什么知道两人是情侣关系了?”
左鉴清点了点头:“逻辑没毛病,我也这么想过。但是警方调查的结果是他和这对情侣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过交集,或者说,没有过能被证明的交集,至少他和凶手都拒不承认与对方相识,而警方也没找到能证明他们之间有关联的证据。”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这当中其实还有一个我比较在意的问题——就算他提前知道凶手预定的杀人时间、地点和手段,也不太可能轻易预料到被害人当天的穿着。当然了,也不能排除被害人平时就喜欢那么穿,或者凶手约她见面时要求她那么穿的可能。”
宋野城点了点头,琢磨片刻后也没再继续质疑,毕竟这种远在异国他乡发生又不能亲手探查的事,就算找到再多疑点也没什么实际意义。只不过,他发现江阙似乎问完那句“然后呢”之后就再没开过口,于是饶有兴趣地转头问道:“白老师怎么看?”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目光往下一瞥,发现江阙碗里那些芦蒿果然已经吃完了,于是搭在桌上的手不动声色地轻轻一划拉,把转盘转了小半圈,让那盘芦蒿又重新回到了江阙面前。
江阙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但因为宋野城问他怎么看,而左鉴清也正等着他开口,于是也没顾得上细想这个,转头答道:“其实我比较想知道那个患者后来怎么样了,还能看到那个女生么?”
左鉴清摇了摇头,哂笑道:“据他自己说,自从凶手落网,那个女生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而我们对他做出的精神鉴定也显示他的精神状况并无异常,所以后来当地传说的很多版本都是类似于‘鬼魂鸣冤’那种,毕竟现在的人都比较喜欢猎奇么。”
江阙没再多问,态度不明地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什么别的案例么?”
“有啊,案例那可多了去了。”
左鉴清笑着朝桌上晃了晃筷子示意俩人继续吃,然后一边夹菜一边道:“还有一个美国的患者,明明才二十二岁,却在一次车祸后声称自己曾参加过19世纪的南北战争。”
“他说他效力于北弗吉尼亚军团的骑兵团,在弗雷德里克斯堡战役中身受重伤,但却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被遗落在尸横遍野的荒原上躺了整整两天,最后精疲力尽地闭上了双眼,再醒来时就出现在了这里……”
*
两小时后。
山庄园林区。
此时夜色已深,寂静的园林中亮起了光线柔和的景观灯,湖上蜿蜒曲折的廊桥内,宋野城和江阙正并肩往后山的方向行去。
左鉴清明天一早就要走,而下半夜还要参加一个跨国视频会议,所以为了方便,直接住进了接待大厅楼上的宾馆,没跟他们往后山这边来。
廊檐下悬挂的复古镂空灯笼投射出剪纸般的斑驳碎影,将朱红廊柱与两人缓步前行的修长身影都装点得仿若窗花。
转过一处折角后,江阙忽然偏头问道:“他真是我书粉?”
刚才吃完饭的时候,他们仨没有一个想起了签名的事,最后还是服务员追出包厢说他们忘带了两本书,左鉴清才如梦初醒般连忙找江阙签了名。
宋野城冷不防被问得一怔,下意识就想回答“当然”,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此时夜阑人静的气氛实在太好,而江阙望向他的漂亮眼珠在灯影下又太过明澈,以至于他竟然觉得在此刻说谎是一种罪过,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在江阙的注视中放弃抵抗似的笑了起来:“不是。”
江阙也跟着淡淡一笑,似乎对这个答案早就心中有数,一边缓步前行一边道:“所以那两本书是你让他买的?”
反正都已经说了实话,宋野城索性也就没再遮掩,爽快地承认道:“嗯,他是我最好的哥们儿,我其实就是想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但又觉得你可能不太习惯跟陌生人打交道,所以说他是你书粉,让他主动一点,想着这样你压力可能会比较小。”
江阙没想到居然是因为这个,不由愣怔了片刻,一时间倒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
然而宋野城似乎也没打算让他反应,很快就轻松岔开了话题:“晚上吃饱了没?”
说起这个,江阙立刻想起了刚才吃饭时就感觉疑惑的事:“对了,这里为什么会有芦蒿?”
芦蒿这东西并不是全国遍布的常见菜,通常都生长在低海拔地区的湿润地带,而且因为季节性比较强,即便在生长地也不是随便哪个餐馆都能随时点到的,更不用说现在这个季节、在这种偏僻郊区的山庄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