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的龙族自爆时, 人族看好戏,海族惊惧绝望。
上空的龙百川和老蛟王自爆时,不论是人族还是海族都愣住了, 比起被波及到的恐惧, 脑子里更多的是想象无法触及到的茫然。
渡劫期自爆,只是一个传说, 当传说明晃晃地发生在眼前,当可以载入史册的大场面扑头罩来,在场的所有生灵都无法客观地描述这个场景。
明明每个人见到的场面都是一样的,可他们后来回想时, 在本人察觉不到的些许空白之处,不经意地添入了自己的想象,以至于每个人讲述的场景都不一样。
战场上存活下来的弟子、幸运逃过一劫的海族、避在后方的蛇族, 无论是酒楼的西瓜、来穆臣, 还是滨海城的和光与王负棘,离得极近的大乘巅峰的苦瓜, 以及出手拦下暴乱灵气的渡劫期修士们。
所有人讲述的画面拼凑在一起, 丝丝缕缕交织出的过程, 甚至不能勉强称之为合理。
乃至圣贤儒门记载这一战,只能用最客观的数字记录陈述当时的场景。
历史上是这么写的:自古以来,坤舆界的大陆海洋对半分。两任沧溟海霸主自爆之后,海岸线向西跃进一千二百里, 东临城自此从地图上消失, 沧溟海的海平线降低一百五十丈。遍布沿海地区的海猴子尽数死亡,仅仅存活下进入滨海城的那一只。
后世的评价暂且不论, 直面这一切并与殒命的灵魂牵扯最深的龙伏, 它的经历没能记录下来。
很多年以后, 顾鼎臣回想起这件事,这场后来成为天曜大战钥匙的一战,当他想仔细记录时,所有牵扯进这件事的生灵都湮没在历史的轮回中。
蛟族、龙族......还有那个当时所有人都没发现的男人。
从天曜大战活下来的两位关系者——万佛宗和盛京王家的那两位,也对此讳莫如深。
闲话少提,两位渡劫期修士自爆的这一刻,除了自爆中心的那个男人,龙伏对自爆最了解,因为它听见了君父留下来的遗言。
......
“天道眷顾我族,天运偏爱我族,一步步踏实走下去,我族终归重现三万年前的繁荣盛世。”
所以,面对众多族人的自爆,面对君父的自爆,龙伏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它只是静静地看着,见证着它们的最后一刻,把这一幕深深刻进心底。
族人们和君父都坚信着这句话,龙伏也坚信着这句话。
自爆碰撞的气流席卷而来,东临城的土地被整个铲平削掉,湮没在细碎烦乱的灵气浪潮之中,化为乌有。
脚底的土地骤然消失,龙伏轰然坠下,坠了一会儿,扑通一声,漫上来的海水接住了它。它没有挣扎,任由上下起伏的海水淹上来,没有拒绝海浪带来的漂泊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浪潮渐渐平缓下来,盖住了整片区域的白光缓缓隐去,爆炸的嗡鸣声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众人的喧闹声。
龙伏对人族的议论不感兴趣,它摊开手臂漂在海上,咸涩的海水在脸上肆意驰骋。
仓皇坠下的太阳依旧没有升起,透过海水见到的天空不似夜幕,是混沌污浊的昏暗。海水仿佛一层极具安全感的保护层,隔绝了外边那个令他肝肠寸断的世界。
哗——
保护层被戳破,一只白骨的手入水而来,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它的衣领,一把提起了它。龙伏顺着白骨的手臂望去,是万佛宗的和光。
她随意地笑了笑,“龙伏少主,怎么躺在这儿?不会是被误伤了吧?”她的眼神定在它脸上,笑意倏地古怪起来,语气里夹杂着一丝讥讽。
“哭什么?不该高兴吗?”她伸出白骨的手,就像好兄弟一般拍了拍它的胸膛,“我们赢了,从此以后龙族就能回归坤舆界,这不正是你们期待的?”
龙伏狠狠抹了把脸,擦去不知是海水还是眼泪的咸涩液体。
“高兴啊,怎么不高兴?从没来过故海,有点好奇沧溟海的海水,便赖在里边不想起来了。”
说到最后,它挤出了灿烂至极的笑容。它无需照镜子就知道笑容肯定完美无缺,因为在过去的几千年里,这般的笑容它挤了不知多少次。
从她脸上的表情来看,龙伏也知道它的笑容没有让她放心信任,却也让她舒心畅快不少。
这时,西瓜堂主的喊声越过层层人海,传了过来。
她顿住了,眼神挪向白骨的右臂,眉毛微微皱起,似乎对此不甚满意。
她从储物袋掏出一捆绷带,绕着骨头缠了起来,直到右臂看起来和左臂差不多粗细才停下,最后再细细缠一圈,遮掩住右臂的“肌肉”是绷带的真相。
僧袍袖子垂下,她交叠着左右手握了握,和完整的手臂看起来没两样。
她理了理衣服,径直朝西瓜堂主走去,龙伏缀在身后。
四周修士们的眼神都落在她身上,没有人说一句话,但他们的眼神火辣得吓人,似乎都快把她捅出一个大洞。而且,没有人发现她手臂的异样。
她走到西瓜堂主面前,抱了一拳,恭声道:“幸不辱命,弟子同众位道友护住了滨海城。”
西瓜堂主亲自扶起她后,没有立即收回手。他屈指敲了敲她的手背,咧嘴一笑,似乎发现了白骨的真相,她身体一怔。
然而,他没有点出来,只道一声,“辛苦了。”
其他势力的管事人也走了过来,来穆臣称赞了几声,“英雄出少年,西瓜堂主,你们万佛宗出了个好苗子。”
“哪里哪里,大衍宗也不输。”和光笑着回话,却绝口不提步云阶或封曜的名字。如今大衍宗执法堂还没决定下任堂主,她若说了,未免有越俎代庖之嫌。
封曜站在最外边,嘴巴抿得极紧,无甚表情地瞥了她一眼。她没有主动朝他搭话,他也没有主动上前一步。
谢玄掏出留影球,模仿着小报记者的口吻,采访了她几个问题。“和光前辈,请问你被困在滨海城后,有没有害怕或绝望?”“在当时那种绝境下,您是怎么想出如此绝妙的想法?”“战争开始后,您是如何在兵力这么少的情况下保住滨海城?”“听说邪修残指和涂鸣都下海帮忙了,他们两人可不好相与,您是如何劝服他们?”
“莫非鬼樊楼流传的八卦都是真的吗?您真的和残指或涂鸣有一腿?”谢玄旁若无人地挤了挤眉。
......
谢玄的声音又尖又吵,可是四周没有人打断,甚至安静了下来,无数眼神明里暗里地抛了过来,在场的其他人也很好奇,也想知道和光会如何 回答。
谢鲲皱了皱眉,忍无可忍地打断谢玄的话。他一把推开谢玄,上位挤到和光跟前,客气地冲她祝贺了一声。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谢玄又看上了一片荒芜的沧溟海,硬是兴致勃勃地把他拖去了别处。
顾鼎臣的脚程慢了些,落在了最后,他走来时,其他小宗门的管事人纷纷为他让道。其他人怎么也忘不掉,他在酒楼一语道出了龙百川可能飞升的事情。之后无论他们怎么旁敲侧击,顾鼎臣都不肯说出他知道的原因,只说着“机密,机密”二字。
顾鼎臣也随着众人一般,首先客气地祝贺了一番,“死里逃生,必有后福。”
“两日前,西瓜堂主在酒楼里公布讨蛟檄文,用了‘捣尔巢穴,绝尔种类,可屠者屠之,可虐者虐之’这般的词语,不知这是说说罢了,还是来真的?”
顾鼎臣说这话时,先是看了西瓜堂主一眼,而后视线又移到了和光身上,显然是问她了。
她弯眉笑笑,带着一点狡黠的血腥,“战前檄文,还能有假?”
顾鼎臣微微睁眼,也回之以这般的笑容。
西瓜上前一步,语气一转,不再用之前两人对话时前后辈的语气,反而用起上下辈的语气,恭声问道:“大将,接下来该如何?”
和光微微讶异地打量了他一眼,又收回眼神,转头环视一望无际的沧溟海。
因着龙百川和老蛟王的自爆,灵气漩涡彻底毁了附近的一切。几位渡劫期修士在紧急出手,护住了战场的己方战士和滨海城。
海族军队一方,几个渡劫期的海族早就望风而逃,海族军队直面灵气漩涡,几乎全军覆没。侥幸撑下来的海族也都负伤,没能逃过万佛宗佛修的攻击。
如今的战场已经成了海族军队的囚笼,没有一只能逃回沧溟海。
人族,已然胜利。
战争进入到了收尾阶段。按照平常的战争,此时只需囚住战场残活的海族军队,等待着海族一方的求和便可。但是,正如顾鼎臣所提到的一般。
这一战,不是普通的战争,而是彻彻底底的剿杀战。
捣尔巢穴,绝其种类,可屠者屠之,可虐者虐之——犁庭扫穴
和光的心脏跳得极快,她深吸一口气,把心底的那种难以形容的情绪压了下去。西瓜和顾鼎臣等人都静静地看着他,他们都明白犁庭扫穴说得容易,做起来并不简单。
在现场清除绞杀的战士很艰难,坐在最上方的决定者更是不容易。一旦出了问题,或是事后问责,首当其冲的就是决定者,被绑在历史耻辱柱上的也是决定者。
“联系九镝,他和蛇族的人该动手了。”
在场的其他人都疑惑地对视,九镝是哪个?万佛宗有这么一号人嘛?了解鬼樊楼的人,神情骤然古怪起来。
西瓜满意地笑了笑,掏出玉牌,道:“九弟,收尾了。”
爽朗的笑声立时从玉牌对面传来,“得嘞。”
紧接着细细索索的讨论声响起,蛇族少主左鸷的声音也隐隐传了进来,两人似乎在讨论着聚齐周围的蛇族。
西瓜咧嘴,以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扫除沧溟海的蛟族和四大海族,你们有十天的时间。”
首先传过来的不是九镝的声音,而是左鸷的声音。
“哈?”
九镝的笑声有些尴尬,“不好意思,风太大,我好像没太听清。”
西瓜的声音冷下来,“十天。”
啪——玉牌似乎被左鸷夺了过去。
“不是,你知道沧溟海有多大吗?坤舆界对半分!一半都是水!从沧溟海一边飞到另一边都得花五天,十天怎么可能扫除得完!”
“沧溟海图里显示的暗道秘境多得数不过来,你把万佛宗的和尚全派过来,十天也干不完啊,更别说还有那些我们不知道的暗道了。”
四周的人们都皱起眉头,似乎也不同意十天的时限。
和光从西瓜手中接过玉牌,淡淡地说道:“不用担心,你们有援军。”
左鸷的语气还是不同意,“不是,你听到了我的话吗?你把万佛宗全派来都没用,对沧溟海,我们不熟,没有人熟悉!”
扑腾、扑腾。
翅膀扇动的声音极为清晰地传了过来,对面的声音变得嘈杂起来,左鸷小声地骂了一句,“九镝,管好你的臭鸟,快把玉牌还回来!”
咕——咕——
急促尖锐的鸟鸣声叫了几声,焦急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
“光?这个声音,是光在对面吗?光啊!我好想你啊——你不知道!鬼樊楼的日子真不是鸟过的!我掉毛掉得都快秃了!九镝那货居然每天抡着我撞墙,我都快唔......”
鸟语声骤然停下,似乎是被人捂住了嘴巴。
对面毫无声响,只有浅浅的呼吸声。
和光猛然睁大眼睛,心脏像是被人紧紧攥住一般。战争开始了这么久,她此时才清晰无比地感受到,师兄在对面,阔别多年的师兄就在对面。
她等了多年,找了许久,几乎已成心魔的师兄就在玉牌对面。
她扭头望了东方一眼,茫茫无际的海波浪潮,数不清的佛修蛇族,师兄就在那其中。她只要往那儿走几步,就能见到他。
两边都没说话,时间一点点流逝,她似乎都能听到时间的沙子划过漏斗的声音。
她轻轻地吐气,不经意间,两人吐气的调子重合在一起。两人登时察觉到了这一点,猛地停顿吸气,调子再一次重合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他就在身边一般。
和光握了握拳头,压低声音,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十日,扫除沧溟海,你们可以做到。援军快到了,没有人或海族比它们更熟悉沧溟海,它们将站在你们身后。”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就在和光以为她的语气可能刺激师兄时,清爽的笑声再一次传来过来。
“既然这么吩咐了,不照办不行啊。”他顿了一会儿,一字一字地说道,“大、将。”
和光摩挲了一会儿玉牌,还给了西瓜师叔。这样就好了,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他们都有事要办,九镝的身份绝不能泄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