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城。
执法堂连续放了好几天的消息, 九月初七卯时发粮,地点在滨海城中心的执法堂门口。此次放粮与以往不同,需本人亲至不可代领, 行动不便者提前告知, 执法堂弟子核实无误后,将亲自送粮。
因参与海族打斗赛的缘故,多鱼在执法堂里混了个脸熟, 知道的消息也比普通人多了些。执法堂弟子暗里提醒过他, 九月初七那日,带上他的老母。
多鱼直觉不对, 但也再探不出更多消息,他留了分心神。
九月初七,寅时刚过, 多鱼便把母亲抱到板车上, 叫醒隔壁的不浪嫂子和侄女,两家人带着灵牌等重要物事,往执法堂赶去。
自从放粮初日喝了碗灵液后, 母亲的身子骨便好了许多, 能坐起来了,脑子清醒了些, 话也说得更流畅了。
多鱼拼死参加打斗赛,和光管事也兑现了药修救治母亲的承诺。然母亲说如今滨海城事多繁忙, 执意把治病的时间推移到滨海城平安无事之后。多鱼拗不过, 只得遵从, 每次打斗赛结束后从和光管事那儿讨些灵液留给母亲。
时辰还早, 夜明珠还没放光, 街道幽暗, 看着有些瘆人。
多鱼尽量稳稳地拉板车,他回头望了母亲一眼。母亲怀里抱着一只水壶,脸色紧张,他笑着安慰道:“娘,咱们就是去要粮,您许久没出门,出来逛逛还不好,别怕啊。”
就在这个时候,夜明珠突然发光,瞬间照亮了街道。
不浪嫂子哟呵笑笑,“执法堂还挺贴心,怕我们黑灯瞎火磕着绊着。”
四下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滨海城的人们见外边亮了,以为时辰不早了,纷纷起床收拾收拾,去执法堂要粮。
多鱼口头上附和着,心里的大石头越来越沉。今日还没到时辰,夜明珠就亮了,仿佛是催促人们一般。多鱼回想起执法堂弟子暗中透露的话,直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他拉着板车,加快往执法堂赶去。
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多,打着哈欠,拖家带口,纷纷加入了取粮的队伍。
十几日连续放粮,执法堂早已规划好了取粮的队伍和区域。人们有了之前的经验,先来的人站哪儿,晚来的人站哪儿,整整齐齐地排着队伍。
以执法堂门口为中心,五百万人的队伍向四面八方分散,有条不紊,秩序井然。
多鱼拉着行动不便的老母,在队伍中特别打眼,不少相识的邻居都来询问。
“多鱼啊,怎么带着婶子来了?你没向执法堂登记汇报?执法堂说了,会派弟子亲自给粮。”
多鱼笑笑,说这些借口糊弄了过去。
执法堂的大门早早就开了,修士们进进出出,忙里忙外,不知在忙些什么。
卯时一到,执法堂的弟子还没搬出粮食,排队的凡人们开始抱怨了起来,烦躁声叹气声从队伍前头一直传到队伍后头。
就在这个时候,队伍中间响起了一阵惊呼声。
执法堂弟子把行动不便的亲人送到了排队的那人身边,那人满眼疑惑,然执法堂弟子一言没解释,匆匆离开了。
惊呼声和质疑声在各个地方响起,执法堂弟子背着行动不便的病人来去匆匆,都送到了亲人身边。
多鱼这时才恍然大悟,他们向执法堂提交的那一份行动不便的名单,并不是执法堂弟子亲自送粮,而是让执法堂弟子把行动不便的人送到他们亲人的身边。
卯时,在海族眼皮子底下,以放粮为借口,滨海城五百万凡人“大摇大摆”地聚集在执法堂四周。
多鱼心里冒出一个极为不妙的想法,闹得这么大,万佛宗该不会要......
如若不然,执法堂尽可以让他们自己带上行动不便的家属,但是带上行动不便的家属取粮,势必会引起海族的警觉。只有这样,分批聚合凡人,才能尽量拖延海族发现的时间。
人们也发现了不对劲,议论纷纷。
“喂,搞这么大阵势,不会是要打战吧。”
“扯淡,现在城里几个修士,怎么打?拿什么打啊?”
“不打战,把我们聚在一起干嘛?现在滨海城的所有人可都在这儿了!放粮可不至于闹这么大!都没提前打声招呼,就把我断腿的兄弟送过来了。”
人们的脸色沉重起来,他们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今日的架势不寻常。不安和紧张的情绪像一阵无形的烟雾,沿着队伍传散开来。
“话说回来,今天的修士是不是太多了?之前他们都是轮休,现在好像全都来了。”
“我家在罩子边上,几天前执法堂的人就在偷偷摸摸地敲鼓,不像是安阵法,倒像是拆阵法。今天我来的路上,修士又在队伍后头敲鼓,那阵势真是安阵法了。”
一人出声问道:“队伍后头?哪儿?”
“就咱们排队队伍的最外边,可正好把咱们笼了进去。”
这话一出,哗然大变。
要是当真,打战可就实锤了,执法堂把他们聚集在这儿,外边安阵法保护。
“滨海城的管事疯了吧,大家伙都不知道外边的情况。蛟族提出的条件,万佛宗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都不知道,她就准备开战? ”
“说不定人家联系到了外面也说不准,话又说回来,联系到了外边,还搞这出,看来是真要打。”
“既然联系到了,怎么不派人来救咱们?不是,她心里有没有点数啊,八月十八死了这么多人都拦不住,现在才多少修士,能拦得住这么多海族?”
“别说海族了,这里可是沧溟海海底!光是罩子塌下来,咱们就全得淹死,打都不用打!”
“娘的,吃了一辈子鱼,最后还要落个被鱼吃的下场!”
......
恐慌和怨愤在心中发酵,顺着消息的传散,越来越大,几乎裹住了聚集在这儿的五百万人。随着恐惧的加深,人们心中口头发泄的对象渐渐发生了偏移。
从罪魁祸首的海族,转变成了试图解决却没法提出令所有人满意的解决办法的执法堂。
多鱼心中不安,拜托不浪嫂子暂时照顾好母亲,转身往执法堂走去。
执法堂门口,和光管事被凡人层层包围。他们一脸不满,一人一句、七嘴八舌,逼问着她,把所有的怨愤、所有的恐惧一股脑儿喷在她身上。
后方,好几个修士想上前拦住凡人,她都抬手阻止了,神情淡漠地呆在恶念中心,静静地聆听着每一句怨念。
br /> “蛟族不就是要化龙功法吗?不就一个功法吗?给他们不行?先假意答应,以后再要回来嘛!”
“在你们万佛宗心里,一个功法,比得上五百万条人命?”
“我看你们万佛宗就是猪油蒙了心,为了功法,放弃了我们!你们都是修士,海水倒下来,总能逃出去,我们滨海城的就要被你们推出去送死。到时候海族来了,你们跑得比谁都快!”
多鱼站在人群外边,光是听着就怒火中烧,更遑论中间的她。多鱼暗骂了一句,推开人群,往中间钻去,想借着凡人的身份,为她说几句话。
她似乎注意到了,偏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后边,方天看得心惊肉跳,人们说一句,他的脑门就跟着突突一下,说一句,又突突一下。这位祖宗可是嗔怒禅出身,他生怕祖宗一个暴起,干趴了这一群。
这时,一个大汉大骂一句,上前推搡和光,“你不拿我们当回事是不是?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说。”
和光受了这一下,嘴唇还是闭着。
大汉看不过,又要上前推一掌,手指还没碰到和光的肩膀,和光微微侧身,大汉打了个空栽倒在地。
“贫僧脾气不好,说话难听,怕刺激各位才不开口,既然你们都想听我说,那我就说道说道。”
她一开口,无形的气势陡然升起,罩住了四周的所有凡人。众人都闭上了嘴,定定地看着她。她扫了一圈,勾起唇角,笑得有些讽刺。
“你们是跪得太久,站不起来了。”
众人的脸色登时黑了下去,脸上满是愤怒,“你什么意思?”“你说什么呢?”“谁跪下了?”“什么站不起来了?别胡扯!”
和光声音大了些,压住了众人的骂声。
“二十五天前,八月十八,滨海城死了三千二百一十二个凡人,一千五百四十八名修士,留下全尸的仅仅一百二十人,无数残肢断臂堆成山,分都分不清哪个是谁,只能埋入乱葬岗。这些人里面,有你们的血肉亲人,你们的邻居朋友,你们脸熟却不相识的人。”
众人沉默不语,面上悲痛欲绝,抽泣一声声响起。
“你们活下来了,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大家都是手无寸铁的凡人,为什么偏偏是你们活下来了,他们死了?”和光的语气骤然严厉,“因为他们比你们跑得慢!因为他们比你们住得远!”
这句话又狠又辣,直戳人心,难听刺耳得厉害,众人脸上露出不满,却一点也没法回嘴。
这是无可反驳的事实。
那些人死了,他们才能活下来。死去的人用生命、用□□,拖延了海族进攻的时间,挽救了他们的生命。那些人用“死”,撑起了他们的“生”。
和光咬紧牙关,似乎试图平静下去,“你们见过蚂蚁过河吗?团成一团飘过去,过去的就过去了,死的就死了。你们飘过去了,他们死了!现在,你们还要重来一次吗?蚂蚁是畜生,你们是人!”
“八月十八,你们活下来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悲痛吗?悲痛!家园没了,同胞死了。开心吗?开心!死的是他们,不是你们!”
众人听得这话,脸色黑如锅底,死死地瞪向她。
和光语气稍软,“暗中庆幸是人的本能,没问题!但是......”她又厉色道,“忘记那些人的死亡,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并且打算再来一次‘蚂蚁过河’,那你们真是连畜生都不如!”
遮羞布被一把掀开,众人恼羞嗔怒,却一句反驳也说不出口。
和光环视四周,用灵力放大声音,让在场的五百万人都能听到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