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莫受花言巧语的侵扰,这一人有无真本事,还待商榷。”
“大人困倦了,还是早些歇息得好,凶案一事,王城自会派特使前来协助。大人明鉴,勿要听信钻营之徒。”
刘扶光与晏欢对视一眼,这些清客犹如护院的家犬,因为陌生路人踩到了自家的院子,便陡然露出了不善的真面目,倒令他们感到新奇了。
晏欢蠢蠢欲动,不管面前这些是不是脆弱短寿的凡人,作恶的乐趣总是不分大小的,他早就想舒展舒展筋骨了,但刘扶光制止住他,摇了摇头。
还不是时候。
就在这时,城主举着酒杯,仿佛在喃喃地自言自语:“古人云,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可是,我总觉得,这杯酒怎么都喝不完,天底下的人,也怎么都喝不完……”
他一仰脖,将酒一饮而尽。
“送客罢,”城主耷拉着昏花的双眼,整个人一下苍老了一十岁,他的嘴角已然缓缓流下一线水光,不知是漏下来的酒,还是闭不住的口涎,“我……累了。”
夜风冰凉,街上一前一后,走着两个影子。
刘扶光滴酒未沾,衣襟上仍留了散不去的酒香,晏欢走在他身后,低声道:“那人主动提起长生之事,绝非偶然。”
他心里知晓,自己要说别的,刘扶光不会多作理会,但要说起这里的谜题,那刘扶光不仅会回应,更会主动跟他探讨。
区区数日,晏欢过得犹如置身天国一般,就快要乐得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迟疑片刻,刘扶光果然轻轻点头,“他依稀流露出清明之态,最后一句话,也颇有深意。”
他停下脚步,整个人已经融进了墙根下的阴影里,晏欢紧随其后,他们再度向城主府折返回去。
夜已深,连出两场惨绝人寰的凶案,偌大的宛城静悄悄的,无论是尊贵的一城之主,还是桥下栖身的乞丐,此刻都在被褥中安睡着,只不过,前者睡着金线貂皮的锦绣堆,后者只能在稻草堆里凑合了。
刘扶光来到了城主房中,犹如荷叶举水,他和晏欢从黑暗里浮出,城主躺在床上,眼睛却是睁开的。
“一位先生……果然来了。”像含了几个肉球在嘴里,城主模模糊糊地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哑迷就是一类邀约,猜谜的人,总有一天要找说谜的人对一对谜底,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城主在酒宴上说了这许多晦涩难懂的话,就是着意要引着猜谜人上门来的。
“请城主解惑。”刘扶光只说了这几个字。
城主躺在床上,更像一具尸体了,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另起话头,问:“先生请看我这儿,镜为照鉴,据说,一面镜子,能够照出一个人的本来面目,这说法可是真的?”
刘扶光缄默片刻,他低声回答:“心明则眼亮,心思赤诚之人,无需镜子,亦能看出万物本真。”
他回答的时候,心中便转过了许多念头。听话里的意思,城主也是为了打破这种“氛”,看见自己的“本来面目”,因此才安设这么多镜子在这里的么?
城主咳了两声,哑声道:“说来也奇怪……跟两位先生一见面,我仿佛再世为人,过去几十年的光阴,只是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刘扶光没回答,说到底,至恶至善乃是大道天平上最极端的两方,一同出现时,则象征着阴阳平衡的至理——否则,那些近乎寿与天齐的真仙怎么会冒着生死风险出手,硬要将他与晏欢撮合在一处?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个被虚妄执念深深笼罩的人类,仅是与他们说了两句话,便有了破妄的不实之感。
“……我日日对镜自照,只觉气色甚好、身体康健,可直到今时今日,与先生交谈寥寥数语,心头已有了明净之感……”城主继续道,语气里带上了恳求。
“一日之前,我还在为我的儿子担忧,一日之后,世俗中的事务,都像累赘的灰尘,变得如此无关紧要……先生,求您告诉我,在您眼中,我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语言是最简短的咒,正如心魔质问晏欢的时候,期待的是一个“龙无心不可活”的回答,城主抛出这个问题,也将最终判决的权力交到了这对陌生人手中。
晏欢掰着自己的指头,百无聊赖道:“不如你先回答我们的问题,你所说的长生之人,指的是谁?”
城主的眼神迷茫了一瞬,不自觉地复述:“长生之人……”
“是那个圣宗吗?”他不能起身,刘扶光便半蹲在床前,揣测道,“你说的长生之人,是武平的皇帝吗?”
毫无征兆的,乍然听见“圣宗”一字,城主就像被烧红的铁钎插进了耳朵,腰杆反弓,用力抓着自己的侧脸,在床榻上疯狂挣扎乱跳。
“不、不是圣宗!圣宗功德隆盛、万古长青,不是圣宗、不是的!”
刘扶光眼皮一颤,灵炁瞬时压下,试图平息城主的激烈反应。但出乎他意料的事发生了,他的灵力一触及城主的身躯,仿佛被枯竭海绵吸走的一滴水,不仅没有起到安抚的作用,反而加剧了对方的动作幅度。城主刚才只是在胡乱挣扎,现在,他简直是在发狂地嚎叫了!
这个回应,跟不打自招没什么区别。晏欢利落地切断刘扶光的灵力连接,魔气铺天盖地,刹那席卷了整间宫室,所幸他还记得留手,没有一下抹杀了这具脆弱的干尸。
“那即是圣宗了,”晏欢冷笑道,“他对你们做了什么?是吸取你们的生气来延长寿数,还是用天下人做祭,来换取所谓的长生?”
被魔气牢牢裹在其中,正常人都会感到自己正受着痛不欲生的折磨,然而城主无知无觉,他癫狂地摇着头,发出的声音完全不能称之为人类的声音,他时而咕噜咕噜地哀嚎,时而歇斯底里地尖叫,这种出声的方式,活像要把声带撕成好几半才罢休。
可是,就在这些非人的喊叫当中,仍然夹杂着许多对于“圣宗”的溢美之词,哪怕不能再准确地吐字,也要通过变化的声调,竭力表达出来。
顾不上别的,既然灵炁无用,刘扶光便急忙俯身弯腰,出手按住了城主的咽喉。再这样下去,魔气还在其次,只怕这人要先死于痉挛引发的窒息了。
他一抬眼,盯着城主扭曲发狂的面容。
“冷静下来,你……!”
近距离与他的瞳孔对视,城主僵住了。
——在刘扶光的眼眸里,他真切地看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早就该……
这一刻,从这名凡人身上,陡然爆发出无比巨大的悲伤、憎恨、解脱与喜悦。杂驳五气冲天而起,狂风同样吹起来了,如何华贵的锦缎、灿烂的霞织,全混合着躯壳上飞速流失的碎屑,犹如腾空飞舞的群蛇。
黑发化为枯萎的游丝,手臂塌作四泄的细沙,一对眼珠,尽吹散成呼啦散去的雾气,空洞洞的眼眶,同时喷吐出蓬勃的,祥云般的淡霭。
刘扶光霎时意识到了什么,这个时候,他本应猛地闭上眼,再将头往后仰去,以此中断城主化解的过程,可他望着对方,只是轻轻按住了那凹陷的胸膛。
他的目光庄严而肃穆,仅含着一点隐然的不忍,但这一点悲悯,已将满殿肆虐的魔气尽数消弭,净化为流离的温暖星火。
“先生,我好痛苦、好痛苦啊……”化去一半的干尸喃喃不清地哭泣,“为什么就是不能结束……我真的好累,连喘气都难,可就是没办法死去……好痛苦、好痛苦……”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刘扶光回握住他不住蒸发的手指,温柔地低语,“你瞧,你不是看到了自己的本相,也选择了自己的‘道’吗?”
“您的大恩大德,我已无法报答……”干尸流着漆黑的泪,竭力触碰到刘扶光的手,“当心……圣宗……他座下辅首卫,实在……可怕至极……”
他死了。
在无可比拟的喜悦和满足,舒展与自由里,城主的身躯彻底泯散于空气。本该上升至天、下沉到地的三魂七魄,亦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余床榻上的一抹淡淡黑痕。
刘扶光保持着半蹲的姿态,静默片刻,缓缓站起。
整个过程中,晏欢没有说话,只是在魔气烧尽的时候,伸手揽了那些星火到自己怀里,仿佛代替了一个温暖的拥抱。
“圣宗,辅首卫。”刘扶光呼出一口气,“除了这两个关键词,其它的什么也没问到。”
他低下头,语气里有微不可查的愧疚。
至善诞汇于众生的心魂,又以自身反哺众生。他不是亘古洪荒的神族,但诸天下的凡人,全可以算作他的眷族,面对普通人,他总有抑制不住的心软。
晏欢轻声说:“没关系,机会俯拾皆是,不差这一个。”
他的眼神复杂而怀恋,他想起久远以前的往事,这个柔软的、温柔的刘扶光,实为他一生中最宝贵的挚爱,只是他那时还太愚蠢,太轻视这种柔软和温柔,并不晓得它们的份量,其实是可以要了他的命的。
温情不过一刹,紧接着,他的目光忽又变得冷酷起来。
晏欢骤然回身,五指并掌,漆黑的触须冲破皮囊,闪电般缠绕成一丈多长的锋刃,空中火光四溅,金石交击之声,瞬时震遍全殿,刺得人耳膜发麻。
到了这时,他可以称得上是“又**,又失心”。脱去了真龙神躯,再丢失一颗龙心,晏欢的能力已是百不存一,可他既是至恶,也是货真价实的神祇,有谁想要偷袭他,不亚于初生的羊羔,偏要往虎口里撞。
空无一物的空气里,逐渐浮现出了“羊羔”的影子。
鎏金的黑袍、诡谲的铜面、兵刃上红彤彤的毒光……皆如水墨般波动显示,十几名无声无息的大活人,就此阴森森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来者何人,竟敢损坏圣宗大业!”十几个人齐齐厉喝,仿佛共用了同一个大脑,同一张嘴。
铜面共振,发出洪钟狮吼般的嗡鸣,音波飙射,殿内桌椅、屏风、金玉摆件、镶嵌宝石的梁柱……种种华贵陈设,无论坚固与否,统统激成了齑粉!
气浪滚滚翻涌,这一声狂喝,竟在霎时间炸塌了半个城主府。晏欢不言不语,强硬地生受了这一击,将刘扶光护得滴水不漏。
烟尘慢慢散去。
晏欢的脸色难看至极,九目疯狂膨胀,无比庞大的杀意,正从他周身缓慢四溢,犹如再也控制不住的洪涝,很快便要肆虐人间,使生灵涂炭。
“区区金丹……”至恶的脸孔狰狞扭曲,一瞬的惧意,更甚于被蝼蚁冒犯的怒火。
扶光伤势不愈,他的实力又大不如前,倘若没能护住爱侣,叫这些卑贱之人伤害,那该如何是好?他一想到这样的结果,就万火烧心,恨不能撕碎一切有形之物。
“控制住自己!”刘扶光道,“我去疏散周围的凡人,这里的……”
他的眼光划过面前的追兵,料想到这应当便是城主口中的“辅首卫”,只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可以追踪得这么快。
“……这里的辅首卫,就先交给你处理。”
城主殿的动静,已唤醒了府中上下的人,刘扶光冲向空地,心念电转间,又改换了想法,疏散凡人太过费力,不如设下一圈屏障,将战场的范围固定下来。
“去!”他一声低叱,行囊中顿时飞出数十柄剔透飞剑,团团围住大殿,剑身振荡,散发明亮的清光。
他调动四肢百骸内的灵炁,丹田遭到废弃,到底对法术的释放造成了极大阻碍。正当刘扶光专心结界时,后背忽有厉风扑来,激地他浑身一凛,顺势前闪,躲开了这下。
他回头一瞧,却是一名辅首卫的通红长刀,犹如淬火毒牙,朝他迎面凄寒地一弹。
刘扶光大吃一惊。
他知道晏欢的神力被削弱到了何等地步,也知道缺失了躯壳和心,他实在不能像之前那样,再具有毁天灭地的威能。可神力再少、再微薄,仍然是神祇的力量,远非凡俗生灵能够比拟。眼下这些辅首卫,至多不过金丹修为,如何就能躲开晏欢,近到他的跟前?
刘扶光不声不响,从怀里掏出一颗曜日明珠,就往辅首卫面前一举。
明珠骤发灵彩,与长刀的锋芒铮然相撞,刹那如日照金山,迸发出成千上万道雪亮灿芒。
此世再无如此明亮的辉光,宝珠只是一面用于聚焦、折射的镜子,透过它,至善的光芒增幅了十倍不止,至善的力量,也增幅了十倍不止。
昔年的许多真仙,都或好奇、或钻研地探讨过至善的能力。
至恶的伟力,他们已经见识过了。晏欢出世时的一声啼哭,就唤来了诸世多年不绝的战火和大灾,引发动乱、诱导破灭,使每一个智慧生命走向自我灭亡的结局……这是至恶想做就能做到的,那至善呢?难道对比至恶,至善的侧重就仅仅在于创造么?
正如大日照耀万物,亦含焚世之火一般,只要刘扶光想,他也可以变得非常可怕。
煌煌金光,掀起了近乎冲击波的巨浪,这浪头不仅使长刀裂解成千万块碎片,挨得近的辅首卫,连叫也来不及叫一声,便像泼了热汤的雪堆,顷刻塌陷了身子,融化在这炽热无比的光海里,更将不远处的晏欢都打了个跟头,差点栽倒在地。
宛如天地初开,透澈至极的正气甚至就此涤荡到了一整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将那些沉重的妄念、狂热的欲求、贪婪的渴望……悉数一扫而空,夜晚的空气,顿时清新得惊人。
假死六千年后,这还是刘扶光第一次充裕地使用他的力量,还不用担心将自己一下榨干。
“好像……有点太用劲了?”他收起明珠,懵懵地摸着后脑勺。
不过,他同时明白了,辅首卫为什么能够穿过晏欢的防线,来到他身后暗算。
这些铜面加身的突袭者,从气息上判断,确实可以算作金丹,然而,他们的灵力之凝实精纯,简直像一柄经过了千锤万炼的刀剑,一名便可顶得上几十名同阶层的修士,说是登峰造极也不为过。
见他出手,晏欢再顾不上如何残害折磨,急忙搠死了剩下的十几个,慌慌张张地往自己不知道的哪张嘴里一塞,便跌跌撞撞地跑来看刘扶光。
“卿……扶光,你有没有事!”晏欢拉着他,上下检查了几十遍,“对不起,都怪我疏忽了,我、我没……”
“嘘,”刘扶光嘘他,真要让他这么自我检讨下去,那就没个完了,“你有没有留下活口?询问圣宗的护卫,总比一个城主更有效果。”
晏欢顿了顿。
然后心虚地伸手进肚子里,掏出一个已经吃了一半,黏黏糊糊,尚在不住蠕动的人形。
掏了半截,他到底没勇气全拿出来,给刘扶光展示自己的吃相,复又匆匆往肚子里头一堵,说了声“还是让我来问好了”,就逃到一边,躲在暗处施展拷问技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