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沼的传承文化,向来是以死为生,这个国家的人坚信,死亡不过是另一段旅途的开端,因此陵墓总是修建得宛如活人居所,丧葬祭品,也多以实用物件为主。
他还年幼的时候,父母就曾经抱着他,将陵墓的地图指给他看。父亲骄傲地说,扶光为日,古有金乌九只,我儿的墓室也要建造九个,这样,你的光芒必能照进远古的地下,与祖先的英魂同在。
于是,那些供奉东沼皇室的大能,当真按照地图,给刘扶光建好了九座神妙莫测的陵墓。可惜,正如羿射九日的不祥寓意,在他惨遭背叛之后,唯有一间最狭小、最隐蔽的墓穴,供他酣眠了数千年之久。
思及此处,想到早已逝去的父母血亲、故国家园,刘扶光的心口便传来阵阵窒息般的痛楚。也正因如此,在看到那些阴沉木的坐标之后,他才迟钝地回想起来,那正是昔时建造陵墓的修真者,为了出入方便而创造的一种符文。
“你们看!”孟小棠屏住呼吸,注意力被远处所吸引,“那里……那里是什么东西?”
孙宜年凝目远眺,在金楼明珠的下方,浮沉着数个黑红的光团,色泽不祥,犹如寄生在明珠光辉之上的血泡肿瘤。
他皱起眉头,赶紧往几人身上拍了张隐匿灵炁的符纸,低声道:“魔修,身上魔气忒重,起码也是金丹期,才能撑得起那些阵法屏障。”
“魔修,魔修来这里做什么?”甄岳压低声音,“我们现在到了这里,也不知道要怎么出去……”
“靠近点,”刘扶光忽然说,“让我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余下几人皆是一惊,孙宜年本想劝他不可鲁莽,但他说这话的时候,面色苍白,神情却有股凛然不可违抗的坚定之意,让人说不出拒绝的话。
是了,他之前也是一国的王储,自然有气魄在身上,孙宜年想,那路牌早不发光,晚不发光,偏偏靠近他的时候突然发光,他又认得那牌子的作用……莫非此地是他的另一座陵寝,或者他父母长辈的陵寝?
他还在思索,刘扶光已经伸出一只手,在黑色方石上画了一个小小的符文。
他起手时生涩,转手承合后,渐渐熟练,待他流畅地画完,旁侧的黑石无声浮上,组成一道通往金楼的小径。
“走这边,”他说,“只要小心,不会被发现的。”
四人皆用惊疑不定的目光望着他,刘扶光俯身,向前走了几步,见没人跟上,又扭头道:“相信我,来吧。”
……算了!孟小棠第一个赶在后面,管他是死是活,不能不跟扶光哥哥。
孙宜年也叹了口气,跟在刘扶光身后,既然他对这处的墓室如此熟悉,即便出事了,也能有个保障。
薛荔一开始就是要抓鬼兽,现在主要任务变成了探查魔修的企图,他也没什么好反对的,拎着甄岳,垫在最后头。
黑石上下摇晃,倒也稳当,几个人穿过陵墓内诸多沉重庞大的摆设,但见玉阶层叠、金台高筑,点点闪耀的光斑在古老沉寂的建筑物间飘流,犹如活的萤火,映亮了无数侍立的高大巨像、青铜狮虎,更有数之不尽的金银珠宝、灵花异草,堆积拱卫着正中央的黄金宫阙。
这陵墓的规模,远超几人生平所见。他们全是出身大派,门派的规模以国计数,可除了位高权重的掌教,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祖大能,想必谁也修不出这样宏伟壮丽的墓室。
几人横穿捷径,很快就被黑石送到了距离金楼不远的地方。挨近了细瞧这座妙丽辉煌的造物,更觉其巧夺天工,简直不似人手所做。
“宜年,”刘扶光小声唤道,“我视力没有你们好了,你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孙宜年立刻抬头,他压抑灵台、蒙蔽紫府,以免让对面修为高强的魔修发现,只在双眼处汇聚灵力,匆匆地一扫。
“他们……正在说话,我听不分明,”孙宜年看了一眼,低头汇报,“然后,他们……嗯?我看到台阶上死了好些人,应该都是魔修。”
“离开屏障,他们耐不住曜日明珠的火力。”刘扶光轻声道,“还有呢?”
原来那颗珠子叫曜日明珠,孟小棠心想,想来传说中未被鬼龙污浊的真阳,也不过如此了吧?
“还有……等等,有人从金宫里出来了,”孙宜年道,“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他话音刚落,血泡里站立的魔修便齐齐出手,放射出黑红污秽的魔气,与曜日明珠散发出的精纯火力相抗。爆裂巨响中,两者相击的冲击波瞬时四荡,铺天盖地一般轰开!
刹那间,明珠真火将魔气焚烧干净,不光窜出金宫的魔修未能幸免于难,纷纷烧死在台阶上,连血泡屏障也蒸发得“嘶嘶”作响,弥漫出无穷腐烂的黑气。
紧要关头,血泡中蓦地传出一声冷哼,原本式微的魔气顿时汹涌如海,幻化成无数人面兽身的妖异魔怪,与明珠真火厮杀在一处。陵墓地动天摇,诡谲黑红与光明金黄滚滚交缠,几乎聚成了一个庞大的漩涡,要将周遭的一切卷入其中毁灭。
刘扶光脸色发白,喃喃道:“不妙……”
下一刻,血泡轰然绽放,犹如淹没人间的丑恶烟火,厚腻的血痂仿佛沉重浸湿的罗网,砰然炸向曜日明珠,层层叠叠地裹在了它的外侧,只是不能突破它天然生成的灼热金火。那厚厚的血皮不住起伏,发出咕嘟咕嘟的牙酸声响,像极一只畸形变异的胃,冒死吞下了一团它无法消化的岩浆。
随着曜日明珠的光芒陷落,整座陵寝骤然黑暗得可怕,先前哼出声的人十分不愉,道:“还不快把那东西捡起来?”
他说的话倒能叫人听懂,只是语气冰冷粘腻,活像个正在发号施令的死人。光听着,就叫人心中生出绵绵不绝的寒意。
薛荔嘶声道:“……元婴。”
一个元婴魔修,周身簇拥着五六个金丹,以及更多的筑基,就算他们的老师来了,也不敢保证能够全身而退。危险至此,已是稍有不慎,便要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然而,事态越是紧迫,人反而越冷静,到这个时候,他们就是死也得做个明白鬼。孙宜年再冒死偷窥一眼,低声汇报:“有几个筑基下去了,他们把一个东西……放到了白玉盒里面?”
“什么东西?”刘扶光问。
薛荔也加入探看的行列,他眯眼瞧了一阵,犹豫道:“似乎是幅卷起来的画,看不大分明。”
玉乃冰润莹洁之精,脏污之物触碰白玉,不是将其污染,就是被其净灭。说来好笑,那几个魔修全身蒙着隔绝魔息的坚甲,用不化精金当做夹子,两个小心翼翼地打开玉盒,三个更小心地捧起画卷,再把它轻轻放在里头——那谨小慎微的滑稽情态,只怕给家里人扫骨灰都没见那么精心。
玉盒关上后,元婴魔修才显得满意了,他沙哑地笑了两声,志得意满地道:“有了这个好宝贝,本座总算可以一步登天。元婴算得了什么,得了鬼龙至尊的青眼,就是出窍、分神……乃至渡劫大乘,又有什么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