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久未曾见过这位太皇太了呢?年还是两年?
自打被雷劈过太皇太就上了慈宁宫的大门, 等来摔了个半身不遂就更加沉寂了,连康熙也不肯再见, 平日里也只通过太医的嘴才大致知晓太皇太的状况罢了。
康熙曾想象过半身不遂的一个老太太如今模样怕是不太好,但真正看见她时还是愣了那一瞬。
头上的发丝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全部拢起来怕也不过只有一根指头那点儿粗,看起来如同枯草一般毫无光泽,肉眼可见的粗糙。
一双眼睛就如同是嵌在里头似的,深深的凹陷了下去, 脸上瘦得颧骨高高凸起,压根儿看不到皮下还有一点肉,整张脸也因过度的消瘦而更显沟壑深邃, 在被帘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屋内更显出几分可怖的模样。
『露』在外头的一截手腕亦暴『露』出她皮包骨的身形, 莫说过去珠圆玉润的富态, 便连个正常人都远远不如,整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就如同是一具干瘪的人形物体罢了, 叫人莫名心恐惧,又不免感到些许凄凉酸楚。
不过屋内的情形倒并不差, 一如既往的豪华舒适,显然在活上并未受到一点苛待, 进门也不曾闻到什异味,老太太的模样看着虽凄惨了些, 但从头发丝来看也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可见平日里奴才们伺候得也还算精心。
目光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 康熙就不禁暗暗点了点头。
皇贵妃为人正派行事大,甚好。
许是听见了动静,一动不动的太皇太这才缓缓睁开了眼,侧头往旁边望去。
大抵是眼睛实在不行了, 一时间竟还未能看清来人,眯起浑浊的双眼仔细打量了半晌仍是愣愣的,直到听见那一声“皇祖母”方才反应过来。
“是玄烨来了啊。”
声音是虚弱无力,外的平静,也外的冷漠。
“皇祖母为何不早些告知朕呢?便是太医院不顶,朕还能昭告天下遍寻名医,如何一声不吭硬是熬到这时?”康熙上前坐在了床边,语中饱含痛心怨怪,满满皆是情真切。
太皇太盯着他瞧了许久,忽而轻笑一声,“不愧是哀家一手教导出来的孙儿,好本事。”
氛霎时陷入沉默。
康熙眼里的怀痛心渐渐消失,最终为一片平静。
“事到如今哀家眼看着也要走了,不打算跟哀家说说缘由吗?”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康熙显然听明白了。
“太皇太可还记得皇贵妃身边的那位余嬷嬷从前是服侍谁的?”
怎不记得?就是她不记得,福嬷嬷也早就告诉过她了。
当年那余嬷嬷突然出现在皇贵妃的身边难免有些奇怪,不过面见她没有丝毫不妥之处也就并未再节外枝,毕竟这人虽曾是在佟妃宫里伺候的,可若是当真知道点什也早该秃噜出来了,何至于直到出宫前还一声不吭?
太皇太自负手段了得也不是没有缘由的,当年整个皇宫都在她的掌控之下,包括最要命的御膳房和太医院,她想暗地里做点什简直再便利不过了,故而也就未曾过多画蛇添足,以免留下古怪反倒引人怀疑。
如何也不曾想到,最终她竟还是为自己的自负付出了代价。
想通了这一点,太皇太反倒笑了,“这就难怪了……难怪这两年哀家越想越觉得蹊跷,如何哀家一手教导出来的孙儿竟冷不丁就成了个情呢?只怪哀家被你皇阿玛折腾怕了,这才被你钻了空。”
一时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于是轻而易举就被他引着钻进了牛角尖里。
自幼养在她膝下的孙儿,显然也对她的脾『性』了解颇深,更加清楚地知道她心里不可触及的敏感伤疤,逮准机会就是狠狠一击。
压根儿不必他再多做什,不会背负不孝的骂名,也不必与她斗智斗勇闹得两败俱伤,真真是兵不血刃。
“好本事,真真是好本事。”
“太皇太过奖了。”康熙神『色』淡淡地说道:“说到底太皇太并非是败给了朕,而是败给了您自己的固执偏见,您或许还不知道吧,您被雷劈之前朕都还不知道这件尘封的往事,自然也说不上给您下套。”
太皇太权势威望并非一个年轻的小帝王能够撼动的,一旦与太皇太撕破脸,只怕他自己什时候死的都还不知道,还谈什坐稳江山?他的皇额娘一片慈母之心处处为他考虑,如何敢大咧咧直接戳破此事呢?
故而余嬷嬷一直死死瞒着佯装毫不知情,直到随着皇贵妃再度入宫,直到太皇太被雷劈……知晓太皇太并非无懈可击之,余嬷嬷才将这件事吐『露』了出来。
之的一切也就自然而然地发了。
抓住机会顺水推舟,致使太皇太声望大伤背负骂名,他便趁机收拢皇权彻彻底底将其架空在高处,平日里若有似无地表现出动心的模样,便足以引得本就满心忌惮仇视的太皇太更加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报仇是其一,其二也是防止太皇太再次分心执着于政权,是以他得叫她折腾,一个劲儿的折腾。
事实证明他的套下得完,太皇太最终还是将自己折腾成了半身不遂的废人。
而他,毫发无损。
太皇太脸上讥讽的笑顿时就这僵住了,连喘息都变得粗重了许多。
“事到如今太皇太还是不肯承认自己错了。”宁可认为自己一时大被算计到了也不肯承认是自己错了,如此固执如此高傲。
康熙无奈叹息,嘴里吐出的话更加刺激到了老太太,“倘若一开始太皇太不曾先入为主对皇贵妃产忌惮防范,之也就不会一步错步步错了,朕就是想要报仇也不能如此轻松,指不定还得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呢,甚至没准儿还得落下个骂名被史官狠狠记上一笔。”
“够了!”太皇太怒视着他,冷笑道:“你以为你赢了?倘若叫皇贵妃知晓你从头到尾不过是在利她,对她的所有一切好都是假的,你猜她会如何?早晚有一天你也会被反噬!哀家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
这是临死前还硬要留一手啊。
一旦这粒在康熙的心里埋下了,将来这两个人怕是谁都好不了,极有可能会闹得两败俱伤,如此一来她的仇也算是能得报了。
纵是无比清楚她的又如何呢?有些东西可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总会在不经间就悄悄钻进骨髓里根发芽。
康熙沉默了一瞬,直接岔过了这个话茬,说道:“朕已经为太皇太解了『惑』,不知太皇太是否也能为朕解解『惑』?”
“想问哀家为何容不得你皇额娘?”太皇太也并不再隐瞒什,微微扯了扯嘴角,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她是你亲的母亲,留着她还有哀家什?只有她死了哀家才能成为你最亲近最依赖的长辈,这还有什不好理解的吗?哀家扶你上位可不是大发善心为了她佟家的利益权势。”
虽说落得如此田地与她当年做的这件事脱不开系,但就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也还是会这样做。
年幼的皇帝完全是依赖她才能够登上皇位,她想要得到应有的回报何错之有?更何况这份权势地位都是她给的,又有什道理反倒叫佟氏女母凭贵凌驾于她们科尔沁女人的头上?
既然下的儿登上了皇位,那佟氏女理所应当不该再存在。
同样身为上位者,康熙自然并不难理解这层想法,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够坦然接受。
无辜被害的那个可是他的母!甚至那年才不过将将二十岁罢了!
那般年轻那般蓬勃的大好年华就这样突然消逝了,换作谁能够不痛心?这是他心中永远的难平。
话到此处,祖孙二人仿佛也再没了任何话好说,一时相顾无言,只余满室沉寂。
也不知是又过了多久,康熙这才起身欲离去,未走几步听见身传来一道苍老干涩略带乞求的声音。
“玄烨,看在哀家当年力排众议扶你上位的份儿上,放过阿图。”
她这辈拢共了女一,至今只留下了这样一根独苗苗,叫她如何能够放心得下呢?
康熙闻言是冷笑一声。
自己的女儿知道心疼,别人的女儿别人的母亲呢?合着只有她长了颗心不成?
并未作何回复,康熙抬脚就迈出了大门,与门外守着的苏茉儿对视一眼,擦肩而过。
突然身屋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康熙的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顿,神『色』异常复杂。
“皇帝?”同样被挡在门外的太看见他立马就急不可耐地追问道:“太皇太如何了?哀家怎仿佛听见了哭声?”
康熙抿了抿唇,脸上浮现出伤心压抑的表情,哽咽道:“皇祖母……已经去了。”
太顿时眼前一黑,身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快将太娘娘送回去,请太医!”林诗语赶忙吩咐道,目送着一群奴才抬着太离去,这才上前,“皇上节哀……太皇太的事……”
阳光洒落在她的脸上,绝的面庞显得更加光彩夺目,隐隐金『色』的光芒仿佛更添了几分神圣,令人心驰神往又不敢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