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的陆一鸣抽不出一点儿空余时间,姜先生像是打算压榨他所有的精力,把时间完全投入到骑射练习之中。
陆一鸣现在九发六中没问题,七中也不在少数,但百发百中的次数鲜少见到。
要想在解试中脱颖而出,按照对方现在的水平轻而易举,但一旦上了考场,心里总会有所波澜,大多数考生都发挥不出正常水平,大约有一两箭的容差。
与陆一鸣接触不久,就这段时间的相处来看,他并非是那种遇事容易慌张的武生,但也不得不加强训练,以防万一。
毕竟科考可不止心理这一变化,也得考虑当时的天气、马的状态等其他不定的因素。
跑完这一圈,姜润山递给他一个水袋,看了一眼刚才的成绩问道:“感觉如何?”
陆一鸣接过手袋,在马背上润嘴后,搓了搓脸上的寒冰,哈出一口热气:“手感还行。”
除夕,也是今年最后一天在马场训练,姜先生是真的信任他的体力,一个上午他就没从马背上下来过。
陆一鸣翻身下马,取下背上的箭袋,活动一番手臂。
小说中描绘的“箭穿星河,持弓纵百里无敌,红衣怒马,骁腾观山海之姿”到底不是人干的事。
一个上午他浑身都颠得疼,万幸有小苗给他物理加持,否则这得酸一两天。
马被牵走带去休息,剩下的两人边走边聊:“近几日你都稳定在九发七中,虽有进步,但万不可松懈。”
陆一鸣从学骑射至今恰好满双月,从初学到有今日的命中率,绝对称得上天才,他有时看着对方在马场上奔跑的英姿也不得不佩服。
如若再给这人一段时间,他甚至都可以期待今年的三甲人选,结合对方的步射、技勇和策论,或占一席。
欣赏归欣赏,如今他是对方的老师,自然不能将之表露在外,习武之人切记过于自满。
陆一鸣不知正常学习两个月能达到何种水平,但平日里见其他在马场练习骑射的武生,发现他们平均水平为九发三四中,那应该还算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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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场广阔,不似房屋用墙体阻隔,这会儿视野开阔,放眼望去一览无余。
“让开!快让开!”
背后传来慌张的人声,马蹄声伴随着这道声音朝他们逼近,陆一鸣转过头看去。
那马看着有些癫狂,眼睛瞪得老大,愤怒地嘶吼着向前全力奔跑,马蹄踩在地面上扬起厚重的灰尘,它脖子上略长的鬃毛像是被生拽着往前飘。
倒像是桀骜不驯的野马。
骏马上的人拦不住,只能俯下身贴近马背,两手紧紧拽着缰绳,避免被摔下去。
对方注意到正前方有人,但又无法避让,只能高声提醒,以防被失控的马撞上受伤。
陆一鸣拉着姜润山往边上撤,让开道,哪想那马却未沿着事先的路线冲过去,而是向他们直直撞过来!
这马怎么回事?!
眼见着抬起的马蹄快要踩踏上他们的身体,陆一鸣眼疾手快将姜润山推向一旁,自己则闪身暗自用小苗勾住马的后腿,向后一拉。
在马扑倒在地前,他伸手将马背上的少年提拉出去,摔到一旁的干草堆上。
这匹马倒地抽搐,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后,变得一动不动。
【这你干的?】
【不是我,我没有!主人没下令,无缘无故我毒它他干什么?】
这马是发了什么疯直奔他们,这一不小心是要出人命的,有人蓄意为之吗?
既然毒液不是小苗所为,谁又这么残忍将一匹马活活毒死?
无数的问题在他脑中快速闪过,陆一鸣一时看着地面没有动作。
“你们对我们的马做了什么?!”
刚才将陆一鸣的马牵走的那一位饲养员正巧看到马倒地不起的画面,这会儿赫然大怒,怒气冲冲朝着三人厉声呵斥。
这人蹲下身检查这匹骏马,发现马嘴里吐出白色的泡沫,健壮的身躯在抽搐中痛苦的死去。
他顿时红了眼:“你们这帮畜生不如的东西,马就活该遭这罪?它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居然还给马吃老鼠药!马不会说话,你们根本不知道他生前到底经历多少痛苦!”
陆一鸣收敛情绪,沉下脸,原本还想兴师问罪,没想到倒打一耙。
“你他娘的,这根本不是我们做的!”
刚从惊魂中回神的少年爬起身,赤红着脸一脸愤怒,刚才要不是有那稻草堆缓冲,他说不得会被发狂的马摔在地上,断了腿,那他便无缘这次武科举了!
少年顶着一头插有稻草的蓬乱头发,怼着人的鼻子就是一顿骂:“你还敢骂我?劳资差点被你们这发疯的马给害死,你们给爷等着,我叫我爹来收拾你们马场!”
不远处的马场主原本只是路过,这会儿听人大声吵起来,赶紧过来。
他一靠近,便认出那位少年的脸,顿时想扶额溜走,这不是县令的宝贝幺儿冯廷玑吗?怎么碰上这位爷。
谁不知道这人平日里嚣张得很,仗着有一位县令父亲的宠爱,不说横行霸道,偷人小孩糖,惹哭人的事没少干。
夭寿了,这祖宗怎么这幅模样?!
要知道这人可受不得一丁点儿委屈,他敬你一尺你得还他一丈,要是倒过来准让人吃不了兜着走。
“冯少爷这是怎么了?下人一时情急冲撞了少爷,还请见谅,我们不妨把事情解决了再罚他如何?”
看着倒地的马他不是不心疼,这可都是他的宝贝。
如今出了事马场必然要担责,但事情真相如何,有待斟酌,这人横行霸道的名声响亮,但绝对不会主动惹事,相反倒是嫉恶如仇得很,处理得好说不定还能放他们一马。
现在最主要的还是得稳定这位爷的情绪。
冯廷玑撇撇嘴,瞪了那饲养员一眼,明白事情孰轻孰重,这事儿要是冲他来的……
他眯起眼,笑得旁人心头发憷,眼中的凶狠一览无余:他要人生不如死。
四人仔细回顾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饲养员明白自己是误会了他们,这会儿是一个屁都不敢放,缩在一旁降低存在感。
“我一直用的是这马,当初来马场时提过,我的马得是专属的,不允许其他人动。”
这位是马场主亲自接待的,他当然记得这件事,对方的马是万众挑一出来的骏马,由专人每日饲养,定期清理,为的就是讨这位爷欢心。
而且非常不巧,这人正是马培生。
爱马如痴的人最适合也最懂马的保养,交给对方他很放心,不过这放心过头了,否则马培生也不会因为愤怒而不分青红皂白地责骂对方。
“不知冯少爷今日上马前是否有察觉异常之处?”
冯廷玑记忆回溯,没放过一个细节:“并未察觉不妥,马一切正常。”
马场主皱眉,若有所思:“不知冯少爷今日何时开始练习骑射?”
这个他记得很清楚,今日太冷他起得晚,到马场的时间不早:“巳时。”
“马培生,今日这马是你喂的吗?”
躲在后面的人上前一步,垂着头说道:“是小的,辰时喂完后小人便将马放置在马厩中,期间还曾带它出去赛过一圈。”
照理来说这马交给马培生负责,那便不会有第二个人给他喂食,马场主思考片刻问道:“可曾见其他人与它接触?”
“并未,”马培生有些慌张,这线索摆明了是他做的手脚,他坐立难安,也顾不得其他,大声辩解,“我绝无可能对马下狠手!”
瞧他之前悲痛欲绝的模样确实不太像,但谁又知道这人是不是特意为之,无缘无故被骂的冯廷玑心情不好,嗤笑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
毫无线索和进展,陆一鸣插嘴补充,将他之前注意到的细节说与他们听:“那马想撞我和先生,不知能否检查一下我们身上有无吸引马的东西?”
陆一鸣其实想当这是一场意外,毕竟他之前从另一匹马上下来时,那马并未有其他反应,理论上是不存在香料等引起马狂乱的东西存在。
术业有专攻,马培生凑近两人身上仔细嗅闻,里里外外仔细检查,没有任何发现,排除刺激物的影响。
这就奇怪了,如果不是身上携带东西,那马为什么要撞他们?
“你们平时驯马除了人力征服,要求跑远的马回归马厩是如何做的,专用口哨声吗?”
不外乎陆一鸣猜想这事,毕竟以前电视剧都是这么演的,一吹哨子,那马屁颠屁颠过来。
马场主有些讶异,驯马与这事有何关系,不过他还是如实回答:“有专门的哨声,但会用手舞动小旗配合做指令。”
他们刚才是背对着马房,正向朝着马跑来的方向,陆一鸣没有听见哨声。
至于是否有人在背后舞动旗子,他偏过头问冯廷玑:“不知兄台是否有看见?”
一想起刚才的事儿冯廷玑就生气,那会儿他全身注意力都在马上,哪还记得这事儿,他朝着马场主没好气地回答:“没看。”
陆一鸣问的问题,你朝着我生气做什么?
马场主无话可说,但不能表现出来。
“你,去把所有会驯马的人召集起来。”冯廷玑沿着陆一鸣的思路想,果断指挥马场主。
他是没见着什么挥旗子的人,但现在没有线索,说不定找出什么破绽来。
马场主迟迟未动,他有些为难,不是他不想去,但现在马场有不少人都在练习骑射,都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突然叫停,这一下子得把所有人都给得罪了。
“喂,你听到没有?!”
他刚想开骂,一个小厮跌跌撞撞从门外进来,身后跟着一群气势汹汹的捕快。
冯廷玑的小厮见情况不对,直奔衙门,说县令的儿子差点儿出事,正巧县太爷也在,差点把他吓个半死,那爱不释手的茶杯都摔个粉碎,就差直接杀上门。
好不容易被县太爷夫人安抚下,他们做属下的马不停蹄地赶来。
这事儿他们能不管?他们敢不管?
见官府的人来了,马场主松了一口气,这下有正当理由可以命人去叫驯马员过来。
马培生既是饲养员又是驯马员,整个马场包括他共计六位驯马员,其他五位在捕快前站成一排,面面相觑,困惑不解,不知发生了何事。
冯廷玑的小厮搬来一把椅子,他端着茶杯,翘着腿坐在上面,一派县令的作风。
“你们每个人将今日做的事情都呈报一遍,包括几时如厕也要如实说来。”
他的手指随意在面前划过,最终定格在最左侧的人身上:“就从你开始。”
“禀告大人,小人……”
五人逐一将自己半日行程说与冯廷玑听,陆一鸣在一旁关注他们的细微动作,企图找出一丝痕迹。
第一、第四和第五位陈述时一直看着冯廷玑,面部坦然,毫无心虚之意。
第二、第三位说话时眼神左右飘忽,第二位有时对上冯廷玑时会互视半宿,第三位一直盯着地面,没有抬头。
“最左边这个和中间这个留下,其他人靠边站。”
冯廷玑出声指的两个人,正是陆一鸣觉得可疑的两人。
他轻挑眉梢,打量对方,坐着的人正好看过来,朝他微微颔首又转回去。
还以为只是个纨绔,没想到这人有真本事,看人果然不能被片面所迷惑。
冯廷玑将茶杯交给小厮,起身从捕快腰间抽出一把刀,走到第一个人面前,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再把今日所做的事情说一遍,最好有能人证明你当时确实在做此事。”
这人略有慌张,但很快镇定:“小人辰时在一号马场喂马,巳时一直在原地训练新马,并未离开一号马场,县尉之子卓泽武可作证。”
冯廷玑在三号马场,但马失控后冲进二号马场,一号和三号之间隔了半刻钟的路程,如若未离开不可能会有时间下药。
但二号马场距离一号马场近,这人趁机指挥马行动的嫌疑无法洗脱。
这位驯马员被捕快一左一右架离在一旁,冯廷玑把玩着手里的刀,轻轻拍打另一人的脸颊,同样把刀架在人的脖子上,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你呢?”
“禀告大人,小人今日辰时一直在二号马场当值,巳时与马培生换班,前往三号马场驯马,期间曾独自去过茅房。”
“可有人作证?”
“三号马场与二号马场的人均能作证。”这人还是低着头不看冯廷玑,并未有其他小动作。
老鼠药大约一刻钟到半个时辰生效,但那段时间正巧是冯廷玑在马背上的时间,按照推断不可能有人给它下毒,除非……
r /> 陆一鸣走到口吐白沫死亡的骏马边上,招呼仵作:“检查一下马嘴中是否有牵引绳和药袋的残留。”
验人尸体还行,验马的,他有些不乐意,不过被冯廷玑一个冰冷的眼神吓到,还是乖乖按照陆一鸣的吩咐细细查看。
他用清水将它的口腔清理,露出马的牙齿和舌苔,上排牙齿左右两边牙肉有被勒紧的痕迹。
这位仵作看陆一鸣的眼神有些奇怪,这人是怎么知道的?
“结果如何?”
“少爷,真如这位武生所说,牙缝间有穿洞和受力的痕迹!”
冯廷玑将马培生从一旁揪出来,面带寒冰:“我问你,你辰时喂粮时有无查看?”
“有有有,小人每日都会检查,但并无绳索的痕迹!”
马培生被拎的有些难受,哭丧着脸无比难堪,谁他娘的想嫁祸给他?!
冯廷玑将人放下,看着被架着的两人说道:“很好,把卓泽武那个小人给我带来。”
原本陆一鸣还想提醒他一句,不过这人大概已经有大致的推断,他便站在一旁没说话,准备看戏。
县尉之子卓泽武长相魁梧,但却是个文秀才,这会儿也不知道是受着什么刺激,到马场来练骑射。
陆一鸣见过这人许多次,同为早晨最早一批进场的人,算是点头之交。
“找我什么事?”
这两人一看就是旧识,不过关系可能一般。
冯廷玑冷着脸指着其中一人问:“这个人,一直在一号马场?”
来人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有些面熟,但不记得这人是谁,他回忆今天的马场,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一直不确定,但人确实是一号马场的,怎么了?”
“还怎么了,这人要谋杀我,是不是你指使的?”
卓泽武皱眉,倒不是因为他略带怀疑的口吻,而是他说出的信息,一个驯马员想杀县令之子,不想活了?
“不是我,”他又看了眼被指的人,眼神阴狠,“是他吗?随便按个罪名,帮你杀了。”
怪不得冯廷玑说这是个小人,陆一鸣正对着他,能看清那一闪而过的杀意,不似作假。
冯廷玑似是没想到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番话来,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你疯啦?!”
卓泽武耸耸肩,用平静的语气说着残忍的话:“本来就是要死的,不过提前了而已,相信县令之子会替我处理好的。”
他提刀一点点靠近。
一旁被指的那位一号马场的驯马员终于开始哆嗦,整个人滑坐在地面上,朝两人求饶:“小人知罪,小人一时糊涂,才受人蛊惑,收了银两办糊涂事!”
这人叫徐申义,却配不上他的名字。
半月前这人收了另一位马场驯马员的贿赂,说是有人想要除掉陆一鸣,他想着这人不过是个农家子,哪知道还牵扯另一个人,还是县令之子。
况且有十两银子!他在马场做工五年才有这个价钱,他当然应允了。
当初说好,只要他在这边挥动旗子便可,他想这么简单的事情,到时候慌忙之中哪会被人查出来,多方考虑还是抵不过十两银子的诱惑做了错事。
现在听见要因此丧命,才害怕起来,只不过他不明白自己是如何暴露的。
“作为第一个被问话的人,你回答地太果断了,并未进行思考,说明事先有过编排,该如何回答。”
陆一鸣见人有些困惑,替人解答,不过他不理解,他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农家子,怎么会有人想要他的命?
冯廷玑也不理解,有人想杀他无可厚非,他又不是没经历过,三号马场的人雇徐申义杀陆一鸣他就不理解了,要绕这么大一个弯?
不可能。
他走近三号马场那位驯马员,想逼供,但等他靠近,一柄锋利的匕首突然从他脖颈前划过,日光照在刀身上,刺眼的光芒戳进他的眼睛,他有片刻的晃神。
匕首削掉他鬓角的几缕发丝,他的心脏怦怦直跳。
倘若不是一旁的卓泽武拉他一把,他铁定血溅当场。
见事情败露,这人滚动喉咙,将什么东西吞咽下去,没一会儿捂着脖子脸色铁青,眼球瞪大不再动弹。
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陆一鸣想阻止都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