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衢眼珠子通红, 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甚至有血顺着口角流出。
骗了自己的娘,又骗了自己媳妇, 这手法他太熟了!
某工匠搞出一个新玩意,某商贾弄出了新的织布法,他们都曾用过类似的办法将东西夺过来!哪个不听话的,也用过类似办法让其身败名裂,而后巧取豪夺!
“终日打雁, 终被雁啄眼……”(注1)
赵衢站在原地, 也不挣扎了,眼里也没了光。他呵呵笑着,“呵, 呵,呵……我娘本是郎中的女儿, 若不是嫁给我爹, 若不是我爹多次科举不中,她怎需去卖母乳……呵,呵, 这样好的娘被我害死了……呵,呵,现世报,现世报……”
“夫君!!”
周玉兰跪在地上, 哭道:“都是我蠢,是我害了婆母, 呜呜, 你要怪就怪我吧, 莫要怪自己, 咱们还有几个孩子啊!”
赵衢未理她,只站在原地,反复呢喃着“现世报”三字。忽然,他动了起来,猛地冲上高台,怒吼道:“毕新老匹夫,你想用我娘来逼陛下,是你,是你害死我娘!我跟你拼了!”
毕新吓得站了起来,惊慌之余竟是将身后椅子直接撞倒,连连喊,“他疯了,他疯了,快抓住他!”
侍卫动作很快。在天子与万民跟前审案,来的侍卫那都不是普通人!赵衢冲出去没几步又被他们抓住,而这回赵衢似是狠了心地要弄死毕新,力气之大竟是四五个侍卫都压不住!
“毕新老匹夫!你怂恿我在报上写文章诬陷左玉,现在又害死我娘……你这老畜生,伪君子!天下人都听着,这老匹夫家里明面上的地有六十八万亩!暗地里他还隐了三十万亩地和四十七万山地!哈哈哈哈,老匹夫,你等着死吧!我固然要遗臭万年,但你也别想好!”
赵衢像疯了一样,死命挣扎的同时还不停叫骂着,“你害我娘,我要你全家赔命!呸!什么温润君子?!学陛下一夫一妻,可实际在外养了无数外室!哈哈,你那儿子可不就是像你吗?!你这匹夫上了年纪就变蠢了!想用我娘的死让我咬死左玉,怎就没想过可能被反咬?!你既要设计害我娘,为何不骗她直接投河?!”
赵衢狂笑了起来,“哈哈,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因为我娘良善,你们没法骗我娘去害人!我娘死,定是以为能将我救出来,就跟我夫人一样!夫人,你没错,不要自责!是家里有人也被他们收买了!那遗书是假的!”
赵衢看向承天门,大声吼道:“陛下,我娘是左撇子,您看那遗书,再怎么模仿我娘的笔迹,但那撇捺很难模仿!我自己试过,练了足足六年,才勉强看不出破绽!他们匆忙间找来的人必不能将这个撇捺模仿到很像!臣无耻,忘了圣人教导,但臣的娘是好人!臣求您,彻查此案,还我娘清名!我不能让她死了还背着一个不分是非,为了自己儿子害人的骂名!”
众人哗然,被这一条条劲|爆的消息都给弄懵了。
都有这多田了,还隐藏田亩数来逃避纳税?!
连山地都不放过?山地收的税银本就不多啊!这还是人吗?!这是饕餮啊!
更让意外的是,首辅居然还养了许多外室!这本事够大,隐藏够深啊!这多年居然都未被人发现一丁点痕迹,这首辅藏东西的本事一流啊!
再想想他那荒唐儿子,对首辅最后那一点同情都没了。
这不是家门不幸出逆子
,而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家传的本事呐!
“皇后,朕说什么来着?”
天子冷笑着,“要不是自己获利极大,哪能使出这般龌龊的手段?”
“毁人姑娘清誉,设计诱骗王氏自尽,再骗周氏委托恶讼告御状……”
皇后叹了口气,“若不是我是双撇子,自幼对此道有研究,怕也是要着了他们的道!”
天子冷笑,望向了宫门外百官聚集处,扬了扬眉,道,“即便如娘子这般精通的人也是整整辨别了两日才发现细微处的不同。”
“他们找的人应也是左撇子。”
皇后道:“只是用左手写字的人都有自己的习惯,哪怕模仿再像也很难保证不出疏漏。只是他们当真也厉害。若不是夫君提醒我周氏曾做过类似的事,我也就被糊弄过去了,根本不会再去仔细辨别。即便如此,若赵衢不说,我还是心里没底,不敢太肯定”
提到周贵妃,天子沉默了。过了许久才轻声道:“昔年朕着了周氏的道,姐姐差点被打残……只是如果可以的话,朕真不希望朕与姐姐经历过的磨难会成为吹开迷雾的清风……”
他说罢便起身道:“来人,将王氏遗书呈上,让赵衢辨认。”
“是!”
赵衢连连磕头谢恩。待城门上的人将遗书拿来后,他才看一眼,便是“噗”的一声,一口鲜血自口中喷出!
他瘫软在地上,眼里满是不敢置信。久久后,他颤着手,指向李偲,“你我赴京赶考时便相识,多年来,我一直将你当作至交好友。你每次来我家,都是我娘亲自下厨……你我为争左右手写书有何不同,才双双模仿我娘笔迹……你,你,你这畜生,你,你怎么做得出来这种事?!诱我娘自尽还不够,居还将她抛入泙河中?!”
他仰起头,眼泪滚滚而下,“做了坏事果是有报应吗?到头来,我的坐师,我引为知己的好友竟全处心积虑地让我去死,让我娘去死……呵,呵,报应不爽,报应不爽……呵,不过都是恶人,我有报应,你们也应有报应,呵……”
他颤着手,从脖子上扯下一个食指粗的金管子。打开后,他从里面抽出一东西,细细铺开后,竟是一张被卷起的书信。
赵衢抚着信笺,凝着信笺上的字,越发抖得厉害。
“吾儿衢,家中安好,勿念。我与汝弟藏酒于桂树下,待你折桂归来,共饮之。”
他眼泪狂流,只觉心像针扎一样。忍到最后,嘴里发出了野兽哀鸣般的嘶叫,“娘!!待这些畜生死了,儿子就来伺候您!”
说罢便是冲着宫门方向拜了拜,喊道:“陛下,这里有我娘亲手写的书信。是我昔年入京会试时,我娘写来的家书,请陛下查验!”
侍卫接过信笺与王氏的遗书,转交给宫门前的太监,太监很快送到了天子手里。
天子看了下,又交给皇后看。皇后看了半晌后,道:“夫君,你看,要这两封信同时在我手里,我立刻就能分辨出来。不用看什么细节,光看这笔迹的力度便有所不同。”
天子仔细看了看,道:“赵衢乃是朕刚登基那年考取的进士……算来也二十年了。那时王氏才四十出头,手腕尚有力,运笔尚稳……”
“不错。”
皇后道:“两封信运笔太稳反是最大破绽
。人四十岁和六十岁写的字多少还是有些区别的。再看这儿笔锋,两相对比就明显了。”
天子点头,“将这两封信拿去给李偲看看吧。”
陈舟与毕新,还有台下的李偲、谢普脸已经彻底白了。他们千算万算的,就是没想到赵衢孝母至此,竟将生母多年家书随身携带。
他们诱骗王氏的时机很好。王氏小儿笨拙,今年才考中进士。因名次不好,赵衢便帮他周旋,让他去了江南丰腴之地为官。而赵衢的两个儿子皆在外求学,还不知家中发生了什么事。
如此,赵衢被关大理寺,家中皆妇孺小儿,真正能办事出主意的人没有。又加之天子不许人探望赵衢,这便给了他们诱骗王氏的机会。
子不教,父之过。若“不过”之父母以死谢罪,陛下必会动容,饶过其子。罢官免不了,但起码不会被流放。
王氏爱子过甚,竟真信了。再加上身边仆人心思不定,以为赵家要倒,怕被一起流放,许了些许承诺后,便轻轻松松将王氏留给儿子的遗书换掉了。
而后他们又用差不多的借口诱骗了周玉兰。这样,便能将事情搞最大,引起朝野上下的风波,让叩阙的理由更足!只是他们更没算到的是,左玉竟是如此得民心,哪怕用了这法子,引起的风波竟又很快随着她被押解入宫给压下去了!
现在想来,天子会让她坐笼车根本就是故意的!就是为了引起百姓对她的同情!毕竟,她减租,打赵衢一事也是吸引了诸多拥趸!这些泥腿子最没脑子,很容易被煽动。
左玉望着毕新等人,心里冷笑。
在儒家文化里,普通人对于为上者的道德要求是极高的。尚书里都说的明明白白了,天子是老天任命的又怎么样?要是失德就滚蛋!
自己写的诸公之事以及各种文章揭开了这些官老爷最恶心的一面,让百姓对他们有了怀疑。
因此即便王氏之事能令舆论有所变化,但只要自己一旦身陷囹圄,民众又会马上脑补,自己是被害了。因为,在这场战役的最初,自己的人设就是站在百姓一边的道德捍卫者,而他们是加害捍卫者的失德者!
公审现场诡异的沉默了。久久后,天子才问道:“李偲,毕新,你们可有话说?”
“陛下,此事不能只听赵衢一面之词。”
毕新跪下,“还请陛下明鉴。”
“臣亦不知赵衢在说什么。”
李偲也跪下,“臣虽也是左撇子,但天下左撇子何其多,如何证明这信就是臣写的?陛下若不信,臣可以当场书写。赵衢不过是死到临头,胡乱攀咬罢了。”
“那周玉兰也是在撒谎了?”
天子冷笑,“这个,你又怎么解释。”
“臣与赵衢为好友,他母亲出事,臣只是去看了看。臣也不知这周氏出于什么目的,竟诬陷臣。臣当日只说,王氏身死必会引起朝野震动,让周氏莫要难过,我等必会想法将赵兄救出。”
他说着就看向了周玉兰,“嫂子,我当日是不是这样说的?”
“你无耻!”
周玉兰气得身子都哆嗦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想得出绣字,穿红衣这等事?!哪里敢将婆母投入泙河中?”
“那嫂子可有
什么证据证明我胡说?”
“李偲,你这无耻小人!玉兰,当日家中可还有奴仆在场?!陛下,应传家中奴仆。”
周玉兰眼泪扑簌簌直掉,“他,他们说只能密谈……我,我,我……”
李偲冷笑,“如此说来便是人证物证皆无了?”
“你,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