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气开得不够足,他应该起来去调一下档的,可他一动也动不了。
他知道自己不该怨恨穆勒的,是他自己搞砸了一切,是他回避,是他不信任,是他不坦白。可他就是感到怨恨,准确来说恨的也不是穆勒,他爱穆勒,但他此刻确实恨所有轻而易举地就可以健康强壮地生活着,可以阳光积极面对世界的人,他也恨这些人用同样的标准来要求他。
他痛苦,他要怎么说呢?他要说他的妹妹已经死了五年多了,但想起她,他还是会忍不住在车中大哭一场?
不要说是五年后了,就算是妹妹刚下葬的时候,他们也催促他节哀,催促他要走出来,催促他在家里难过也没用,催促他要继续过自己的人生,催促他要从不幸里站起来。他要当队长,要去踢欧洲杯,他不可以待在家里像个废物一样流眼泪。
他痛苦,他要怎么说呢?他要说他十年如一日地怀念自己的初恋情人,在本子上依然随手就能画出他的一切,在他生日快来时感到风湿病发作一样绵延的痛?哦,忘说了,他的初恋是男人,还是他当时的队长。
他能告诉穆勒这样的事情吗?
他痛苦,他要怎么说呢?他能追溯到自己的童年吗,追溯到第一次听到父母吵架的夜晚,追溯到发现罗尔夫亲吻他情人的下午,追溯到妈妈挺着肚子回家的早晨,追溯到他搬家后第一个无法入眠的黎明,追溯到和穆勒快乐地肩并肩下训、但实际上回去后他得饿肚子赶功课的玫瑰色傍晚吗?
他要把那些数都数不清的细碎的针,一根一根捡起来给对方看吗?看他生命里所有的丑陋、残缺、不堪,看卡尔内心所有的伤痕、恐惧和怨恨吗?
穆勒有什么义务听这些呢?
就算穆勒就是愿意听,他把这一切都告诉他,然后呢?他要穆勒怎么做?他希望对方复活他的妹妹、改变他的爱人的人生轨道、回到他的童年,像一个万能的神一样解决所有命运赐予人的、无法自控的悲剧吗?
还是只能让对方沉重悲哀地与他一同流眼泪,让痛苦像传染病一样,从一个人的身上蔓延到另一个人的身上呢?让穆勒时刻用一种沉重的、小心翼翼的眼神看待他?卡尔不需要,卡尔也不想要!
一力催促着痛苦中的人“说出来就好了”的很多人,以为自己的倾听和陪伴就是莫大的力量,很容易对幸存者“你怎么就是不张嘴啊你自己都不帮你自己我怎么帮你”的行为产生一种“你天天生活在痛苦中真是活该,气死我了”的心情。
卡尔感激他们,但在他的情况中,事情并不是这样。这些事,说出来也不会变好,说出来就像往把刀尖捅向自己,把刀柄递给别人一样。
他的痛苦并不是可以被解决的,甚至不能被理解——一个人哪怕再爱另一个人,也永远不会感同身受。有时旁人对他痛苦的轻视或积极的态度,甚至会让他觉得恶心,觉得自己的尊严被人恶狠狠地践踏,会表露出脆弱、指望在这个世界中能被理解的自己真是全世界最大的傻屌,最大的蠢货。
卡尔已经竭力忍耐自己的痛苦不要流淌出来了,他竭力让自己的人生对得起无关的人,做好工作,承担起责任。只有在实在无法控制时,他的伤心才会显露出来,而此时旁人就要大惊小怪,希望他赶紧“好起来”,上帝知道有些时刻卡尔心里是多么怨恨!
他就是没有办法好起来,他不像别人想象中那么坚强和了不起,所以他走开还不行吗?
他们也不愿意让他走开。
因为他们觉得,就是因为他没有“好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