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便老实巴交地回头,隔着车帘道:“小姐,有人找你。”
车内静默片刻,一名梳着双髻,丫鬟模样的少女探出头,见少年容貌气度非凡,猜测他来者不善,便警觉地问:“你是谁?找我家小姐有何事?”
周念南道:“我是定远侯府家的三公子。”
京城人士听到他的名号当如雷贯耳,但车内几人从平江远道而来,对此一无所知。
丫鬟皱着眉道:“我家小姐不认识什么定远侯府三公子,麻烦你让开。”
与这不懂眼色的丫鬟说不通。
周念南潇洒地翻身下马,行至车窗处,直截了当地掀起帘子,“哪个是小姐?”
“啊!”
车内人未料到他会如此无理,惊呼过后便对他怒目相视。周念南随便一扫,将目光定在正中间那名少女身上。
她比另外两名少女稚嫩一些,看着十一二岁,生得朱唇粉面,明眸皓齿。穿着半旧的罗锦方领襦裙,颈间挂着银圈长命锁,细柔的手里攥
卷书,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拧眉瞪目,眸露敌意,不显可怕,倒有种故作凶相的可爱。
就你了。
周念南无视她们的抵触,得寸进尺的将头探入,用一贯玩世不恭又理所当然的语气道:“喂,将你的肚兜给我一件。”
????????
闻言,两名丫鬟惊得目瞪口呆,而少女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后,洁白的脸颊腾升起红晕,胸口燃起一把无名野火。
他说什么?!!!!!!
“我可是定远侯府的三公子,要你肚兜是赏你面子。”少年未觉不妥,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扔向她,盛气凌人地道:“放心,有报酬,喏,这是一百两银子,够你吃喝两年了。”
少女的脸色由胀红转为铁青,她一脚踩上银票使劲碾了碾,再猛地窜上前,一把扯住少年衣领,挥手给了他重重一巴掌——
画面定格在这一刻:十五岁的周念南与十二岁的谢渺初识,不仅挨了一巴掌,还输了整整三千五百两白银。
*
再见面时,他是崔二好友,她是崔家二公子远道而来、毫无血缘关系,娇柔纤弱,天真烂漫的便宜小表妹。
“表哥,我走了许久路,脚疼……”
“表哥,风有些大,我冷……”
“表哥,地上全是水,我的鞋湿了……”
周念南险些被气笑,究竟是他产生幻觉,还是她撞了邪?
于是三番两次地捉弄,逼她在无人处显现原型。然而回到崔二面前,她又小心翼翼维持娇弱小姐的做派。
啧啧啧,这丫头在两副面孔间切换自如。
周念南用脚后跟猜都能猜到她意图何在,崔二作为京中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从小便有数不尽的狂蜂浪蝶围绕,什么太师孙女、宗人令嫡女、各种县主郡主……
这些都还好,起码从门户地位来讲,勉强配得上崔二。但这平江来的臭丫头算什么?只凭谢氏是崔二继母这一层关系,便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哼,她想得美。
这三年来,他不知明里暗里给她使了多少绊子,她想要勾搭崔二,他就偏偏不让她如意。当然了,最重要的是崔二洁身自好,慧眼识珠,能透过谢渺虚假的外表看到她浅薄的本质,真不愧是他周念南的至交好友,看人也与他一般精准!
说起来,他们互不对头已有千余日,嘲讽对方的话抄录下来能绕定远侯府十圈,之前却从未见她反应如此激烈。
脸颊上的热意褪散,谢渺盈动泪光的眼眸却在脑中逐渐发烫。
她定是被他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了!行吧,下回就委婉点讽刺!
——脑袋如榆木疙瘩,一把年纪仍不识情滋味的周三公子如是想道。
*
谢渺手捧经书,足足念了一个时辰,才堪堪找回理智。
她和周念南相识于一场闹剧,虽有误会,实际并非深仇大恨。后来因着崔慕礼的关系,两人私底下有几年口舌之争,但平心而论她并不在意。
他出身勋贵世家,从小顺风顺水,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天之骄子总归目中无人些,她理解。
他嘴巴坏,说得也不全是废话。她确实在崔慕礼面前装模作样,只为求得他&
#30340;怜惜疼爱。家世没落,被旁人说闲话又如何?她既然想嫁给崔慕礼,便得承受旁人的异样眼光。然而她一没抢、二没偷,不曾破坏崔慕礼的姻缘,也不曾陷害其他姑娘,这般光明磊落地追求,到底犯了大齐哪条例律?
她锲而不舍地努力,如愿嫁给崔慕礼,成为右相之妻,成为谢府里第二个主持中馈的谢氏。从平江出来一个落魄世家的小姐,当上姿态言行,无可挑剔的右相夫人,却在最后幡然醒悟,这一切竟没有任何意义。
她想要的东西那么多,临死前,依旧孑然一身,空无一物。
既然努力也得不到回应,她想,再来一世,她不要重蹈覆辙。
*
一码归一码,谢渺厌烦周念南,与想帮定远侯府避祸是两回事。
周念南生性桀骜,却不是无能之辈,相反,他身上流着定远侯府的血,刻着定远侯府的魂,是个当之无愧的英雄。
前世定远侯府被满门抄斩后,唯有周念南逃过一劫——她后来才知道,是崔慕礼暗地救了他。往日的矜骄公子几乎被巨变击垮,但他很快便孤蓬自振,独身潜入北狄,仅耗时两年,便与崔慕礼里应外合,将北狄联盟挑唆得分崩析离,溃不成军。并一举割下北狄首领的头颅,带着定远侯府灭门血案的证据回到大齐,替定远侯府洗刷去冤屈。
他没有承袭定远侯的爵位,而是被圣上另封为宣平侯,至此,定远侯府剩下的,只有那一座永久保留的荒废宅邸,还有谢渺为二百八十三口冤魂立下的冰冷牌位。
她不像崔慕礼,能将人偷龙转凤运出死牢。她也不如周念南,敢只身打入敌军,韬光养晦报血海深仇。她能做的仅仅是在崔家被千万双眼睛盯住时,以谢渺的身份,在偏远寺庙为这群枉死之人立上牌位,焚香超度。
如今,她既有机会拯救二百八十三条活生生的人命,又岂会坐视不理?
无论成功与否,她都不想愧对佛祖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