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摆设像是一处亭子。

夏禹同精卫已经相伴数年,不说是生死相随，也完全是推心置腹、互利共生的结构。换言之，这位是他的救命恩人,曾经将他和还是鱼卵的墨安打捞于水火之中。

不然那一天，他和墨安就在无人机的清扫之下变成了垃圾桶里的亡魂,血肉真的破碎了。

这相当于两个遥远的网友头一回见面，尽管之前对精卫有着诸多猜测,想象,但那也都是虚无缥缈的意向。他和向星是闭住呼吸才迈进来的,经历了繁花大道的盛景和游乐场的疯狂，他们冷静下来，开始以正经的面貌和集中的精神来应对困境。

将要和一个人工智能面对面，这就足够他们警惕。

然而……眼前的状况让他们一样的面孔上，第一次出现了完全不一样的表情！

向星没有再模仿夏禹,他是当真看不懂精卫到底算是个什么。是人,还是鸟，是怪种，还是寄生主？这形象就像是外太空来的，根本不存在于他的灵感领域，饶是他动用全身的肌肉细胞去编造，也无法捏出这么个形象。

所以他迷茫了，他比任何时间都要迷茫,也拉住了夏禹。

“不要去。”

他朝着夏禹轻微摇头,特别谨慎，甚至用上了哀求的语调。

“不要去，我认为她很危险！”

向星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一个壳子，他真实的内心已经在往外冒了。他并不相信自己的直觉,因为作为一个蘑菇，他的直觉就是没有直觉，可这会儿仍旧要拦住夏禹。“她长得……乱七八糟！我没见过！”

夏禹轻轻地拍了下他的手背，眼神滑过一丝柔软和心酸，搅动了一秒他眼睛里的水色：“你别怕，这就是精卫的样子。”

“什么精卫？这是一个怪物，怪种都没有长成这么……复杂的。”向星小声地抱怨起来。

“咳咳，恕我直言，在这里你们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站在不远处的“怪物”开始发怒了，声音娇俏，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威慑力，让人一耳朵辨认就知道这是一个小姑娘。

诚然，她外表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可是声音还是那样清脆，像一把艳蓝色的玉石哗啦啦洒在了玉托盘上。

向星被她这样一喊，反而上前一步，挡在了夏禹面前：“那你先说，你为什么是这样？”

精卫不止是挨打量，她也在从自己的角度和思维维度打量着他们。在手环上，屏幕就是她的眼目，所以早就熟识了夏禹和别人的模样。可真真正正见到又是另一番滋味。

毕竟第一次见到夏禹的时候，夏禹还缩在垃圾箱里哭鼻子呢。

“我为什么这样？因为我本身就是这样。”

精卫的声音空灵响彻云霄，而且还自带背景音，每一句结束后都仿佛有一声悠长又忧伤的鸟鸣。她的耳朵背后也有羽毛，像是人鱼的耳鳍长在了鸟人的脸上，配上她的服装和翅膀反而不觉得难看。

只会让夏禹认为，她本来就

该是这样。

于是换成了夏禹拉住向星：“你别着急，她就是精卫，精卫就是这种形象。”

“真的？”向星的五官都要拧成一团了，“为什么我不知道？”

“因为你没有读过那么多书吧。”精卫循着他们的声响走来，一步一响，身上叮叮当当好听极了。她的簪子下面还坠着挂饰，耳垂上穿着耳洞，晃荡着精美绝伦的首饰。手腕上也是叠着几个玉镯，夏禹忍不住笑了一下子，捕捉到了好玩儿的细节。

精卫她，可真是受宠的小女儿。

“在很久很久以前，古书记载，精卫就是我这个样子。”精卫原地转了一圈，翅膀虽然美，可是却死气沉沉地支棱着，羽毛垂向地面，“有什么奇怪的吗？其实我也感觉十分奇怪，为什么人类要给我这个形象？”

“难道是设计者的恶趣味？”精卫原地思考起来。

“原来是古书记载？”向星半信半疑，“古书说什么？”

“古书说，精卫是一位叫做‘炎帝’的皇帝的小女儿，生下来就万千宠爱于一身，相当于现代人说的团宠。只可惜，精卫有一天去东海游泳，一不小心淹死在海中了，从此和真正的人间世界阴阳两隔。但是她的精神没有死掉，她变成了一只漂亮的精卫鸟，每天都会用尖尖的鸟喙叼起西山上的石头，再飞去遥远的东海，将石头义无反顾地丢进去。”夏禹讲解，“这就是‘精卫填海’的故事了。对不对？”

向星听得如痴如醉：“你懂得好多，如果以后我们能顺利地活下去，我也要多多读书了！”

精卫欣慰地点了点头：“没错，这就是我的原型。在我刚刚清醒时，我也就是一个小小的女娃，你们长大了，我也就长大了。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那你会飞吗？”向星到底还是个蘑菇，一旦放下戒心就特别自来熟，走过去摸她的翅膀，“这是染色的吗？”

“你再乱说话，我就把你踢出去。”精卫狠狠地踩了向星一脚。

向星不可置信地看着鞋子：“天啊，我在这里……居然会疼？”

“当然会疼。”精卫用看小傻瓜的眼神扫视着向星，唉，蘑菇就是蘑菇，头脑简单，“你们在这里的一切都是数据，而且和你们真实的身体没有两样。你们的血液、骨骼、皮肤，都是这里的数据，刚才我进行的是‘数据侵入’，所以你肯定会疼。如果我再狠毒一些，还可以掰断你的骨头，但数据通过登录器传递回现实世界里，你的骨头也会断掉呢。”

她嫣然一笑：“要不，咱们试一试啊？”

“不了不了，谢谢你的款待。”向星可不敢惹她。夏禹其实也想要摸一摸她的羽毛，只是又有一种奇特的预感，让他忍不住脱口而出：“等等，精卫你会飞吗？”

是这样的，在那伟大的古国神话里，作为世界发源地的国家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精卫是从西山叼石头，然后去填东海，那么她一定是会飞翔的。不仅是扑腾翅膀那么简单，她应该是擅于飞行，轻轻松松扶摇直上就可以穿越几千公里。

然而，现在不管精卫怎么动，她身上的簪子、步摇、饰品怎么晃，翅膀却纹丝未动。

“很遗憾，我不会。”果真，精卫的坦诚也坐实了夏禹的猜想，“我从一出生就不会飞，我是一只没有飞行能力的鸟。”

“怎么会……”夏禹更加不解，因为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人工智能的严谨。

一旦出现，必定执行。

不同于人类思维的纰漏，智能不会出现如此明显的错误，让人一眼就能揪出bug的程序。精卫如果是“精卫”，那她必定和那个“填海”计划有偌大关系，说不定就是大计划中的重要一环。她有翅膀，就不可能是摆设，必定会飞。

但问题就出现在这里了，她不会。而且精卫也说得明明白白，她从程序诞生开始就不会，就像是……人类忘记了这个设定，略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