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润生和谭文彬,即刻看向李追远,目光灼灼,此时无声胜有声。
离家到现在,诡异的事几确实经历了不少,死倒也是见了许多,但大鱼大肉一下子吃撑了,就开始想念清淡口养养胃。
对他俩而言,正常捞个尸,就属陶冶情操。
李追远点点头。
那俩马上相视一笑,润生点起一根「雪茄」,谭文彬则不住兴奋地搓着手。
阴萌进了内屋,她先把棺材盖推开,又去外头把晾温了的陶壶端进来,倒入碗中后用勺子一点一点喂入老头嘴里。
这不是药,更像是一种偏稠的糖水,是来给老头吊命的。
喂完后,阴萌打开一盆热水,给老头换了新尿布,又给他仔细擦拭好身体,
最后换上了乾净衣服。
做完这些后,她用手背擦了一下汗。
老头睁开眼。
阴萌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来:
「阿爷,你居然能睁眼了,气色也好多了,看来是要好了。」
李追远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他知道老头是能睁眼的,他是脑梗瘫了,又不是植物人,再说了,不少植物人也是能睁眼瞧一瞧的。
老头以前故意不给回应,是想故意寒着孙女的心,最好是把自己当骤子拾伺候就是了,他自个儿晓得自个儿身体状况,不想孙女抱什麽希望。
今儿个主动睁眼,应该是想最后看一看孙女。
至于他脸上浮现出的好气色,其实就是标准的回光返照。
阴萌高兴地和老头说了些话后就端起装脏衣服的盆出去洗。
李追远走到棺材边,看着老头,在他眼睛里,看见了释然。
昨晚,老头并未请求自己将真相告诉阴萌,想来,他是不想自己孙女在经历幼年被「父母抛弃」后,再重新撕裂出新的伤疤。
就是刚看阴萌对那俩同母异父弟弟的态度,呵,老头,你可别给自己孙女整出俩拖油瓶来。
可转念一想,李追远觉得老头不会犯这种错误。
说白了,江上混的,哪可能有什麽真的善男信女。
江上杀个人多简单,绑块石头沉下去就是了,
这帮人要手段有手段要本事有本事,平日里一是靠天道二是靠良善三是靠世俗规矩给约束着,可要是哪天浑不在意了呢?
所以啊,千万别把「老实人」给逼急了。
李追远走到内屋门口,恰好看见阴萌边擦眼泪边晾着衣服。
也是,好岁是正统传承的捞尸人,咋可能瞧不出回光返照。
无非是互相都在演着戏,求一个体面点的谢幕。
阴萌感谢且同意了谭文彬所提出的帮忙,收拾好家里后,就带着众人上路。
一路上,俩男孩似乎想要找李追远这个同龄的孩子说话,李追远则被润生背着,无视了他们,主打一个不接触丶不了解丶不负责。
路途并不远,就在毗邻县城的一个村子上,河塘处围着不少看热闹的村民。
一男一女两具尸体依旧漂在水面上,男俯女仰,却又彼此紧贴相连,好似至死不愿分离。
要不是这俩人平日在村里三天两头地干架,怕是都要传他们是相约殉情了。
李追远从润生背上下来,站在河塘边扫了一眼,就清楚这俩人不是至死不渝,而是尸体间黏在了一起。
不似寻常漂子的白莹,他们俩尸体呈黑色,像是两块变质发黑的猪皮冻。
有两个中年汉子正和一个独眼老婆婆吵着架,看俩人身后带着的家伙事,应该是本地的捞尸人。
这里俩漂子,还都黑了透着不对劲,捞尸的价格就得另算了。
显然,双方在价格上没能谈得拢,独眼婆宁愿自个儿儿子媳妇继续在水里泡着也不愿「吃这个亏」。
见阴萌来了,独眼婆马上得意地指着笑道:「行了,用不着你们俩这黑了心的玩意儿了,我大孙女来了。」
说着,独眼婆就很是热情地走过来,起步时是笑脸,行至一半时带上哭腔,
到跟前时则是又哭又笑得拿捏精准,再一抹眼泪抓着手,仿佛终于盼到了主心骨。
「大孙女,你终于来了,快,快把你爸妈捞起来吧,他们可怜哟~可怜呐~」
谭文彬在旁边忍不住翻起了白眼,心想这世上居然有这般不要脸的人。
年幼时的阴萌不懂事,会自己哭着去找妈妈,妈妈故意躲着不见她,每次都是独眼婆出来用最损毒的话对女孩骂。
曾有一次寒冬腊月里,独眼婆端着一盆水泼出来,让阴萌湿漉地哭着走回家。
女孩也傻,回家后对爷爷说是自己贪玩掉下了沟。
老头也傻,还真信了。
李追远知道,老头疼爱孙女是真,但粗心大意也是真,要不然当年也不会真相信儿子留下的那封「书信」。
阴萌没和独眼婆热络,只是淡淡道:「我把人捞出来吧。」
「哎,哎,好好好。」
阴萌看向那俩本地的同行,俩人脸色有些不好看,却也不好说什麽,只能自顾自点根烟,闷着头把家伙事又背了回去。
人家那是捞她亲妈,算不上坏规矩抢生意。
虽说心里有点膈应,但本就是热手玩玩的,那就操持起来。
谭文彬布置起供桌点起了蜡烛,润生将小渔船搬了过来,置于河塘边。
阴萌站在供桌前,开始做法事。
李追远站她身旁,饶有兴致地看着。
相较于自家太爷在法事上的随心,阴萌明显专业标准得多,很多仪式虽然并不标准,却也是能瞧出古礼。
尤其是那自喉咙里发出经唇齿快颤发出来的嗨涩音节,让李追远很感兴趣。
昨晚老头在做生意时,面对那鬼影,也是用这种方式在交流。
鬼话连篇,有时候也可能是对某种特殊能力的褒义词。
法事走完,阴萌开始准备捞尸,但还没等她离开供桌下去,就见润生和谭文彬俩人已撑船而出,用的,还是阴萌的家伙事。
阴萌叉着腰,有些无奈地看向李追远:「这怎麽好意思。」
「没事,他们手痒。」
阴萌笑道:「我也手痒啊。」
她因为价格贵,一年到头也接不了几单捞尸生意,这次也是摩拳擦掌呢。
润生和谭文彬配合很默契,两具尸体因粘在一起无法分开,二人乾脆肩并肩一人背一个,然后:
「一,二,三!」
自船上,齐跳落地。
阴萌观看完了全过程,有些意外地说道:「南通那边捞尸的规矩,和义们这儿好像。」
李追远不置可否,要是让自家太爷来,阴萌怕是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润生那一套流程,是被自己根据魏正道书中记载纠正过的,包括《正道伏魔录》里对付死倒的招式,也是他教给润生的,谭文彬则是跟润生那儿学的。
可以说,润生他们刚刚展示的,是教科书模版,最专业的规范动作。
懒得卸下再卷了,二人将尸体径直背入独眼婆家中,一排长凳上铺着一张大凉席,尸体就搁上头了。
独眼婆找来一条白床单,将儿子儿媳给覆住,随后鼻子一酸,正欲进入状态哭时,旁边俩女的上前,一个捅了捅她的腰,另一个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独眼婆马上警醒过来,先驱散了进屋来看户体的村民,只将自己亲族放进来,接着又特意上前,牵起阴萌的手,将她拉入了屋,随后将客厅门板竖上。
屋外,村民们纷纷交头接耳。
谭文彬见李追远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自己也就跟着蹲了过来,好奇问道:「小远哥,他们不赶紧张罗着办丧事,这是要干嘛?」
李追远:「托孤。」
谭文彬:「他妈的能这麽不要脸麽?」
李追远没回答,低头看着脚下一只正从泥土里往外钻的蚯蚓,半截身子在外头半截在里面。
谭文彬又问道:「小远哥,那我们怎麽办?」
「怎麽办?」
「我的意思是,要不要帮帮她?」
「和我们有什麽关系?」
「最起码,也算是朋友了吧?」
桢「那就尊重朋友选择。」
「额—」谭文彬用力抓了抓头发,「可这事儿不得劲,万一她真昏了头答应了怎麽办?」
「那就尊重她的命运。」
屋子里。
阴萌站中间,四周站着一群人,还有那俩男孩。
独眼婆指着这群大人介绍道:「大孙女,他们都是你的亲戚,这是你大伯,
这是你二伯,这是你大伯母丶二伯母——.—」
独眼婆有三儿一女,阴萌妈嫁的是她小儿子。
阴萌目光扫向这群和自己没半毛钱血缘关系的「亲戚」。
这时候,他们一个个地,都面露笑脸。
独眼婆继续道:「大孙女,你爸妈就这麽走了,我这天都塌了,我一个老婆子,身子骨也不行了,可这俩孙子可不能没人管啊。
他们还得念书,还得吃饭,还得穿衣,我可是真没法子扛哟~」
独眼婆又唱了起来。
旁边一众「伯父伯母」们马上跟声:
「是啊是啊。」
「难啊,真的难。」」
阴萌没说话。
见女孩没接茬,独眼婆也不气,自顾自牵起阴萌的手,又将俩孙子喊过来:
「来,牛娃儿丶马娃儿,以后啊,你们就跟着姐姐过了,姐姐会供你们吃喝,供你们上学的,快,谢谢姐姐。」
「谢谢姐姐。」
「谢谢姐姐。」
独眼婆又扭头看向阴萌,慈爱地说道:
「这麽安排,也是为你好,你在家里也是独身一个,以后要是嫁人了,连个娘家人都没有,那是要遭欺负的。
牛娃儿丶马娃儿本就是你亲弟弟,一母同胞嘛,你把他们养大了,他们以后就能帮衬你,也是你以后的腰杆子和底气。
这事儿,就这麽定下了。」
独眼婆笑呵呵地准备去开门,先关门屋子里把事儿说了,再开门跟乡亲们公布一下,就算没立字据啥的,但有这一道流程,事儿就算是定下了。
阴萌终于开口问道:「你要我养他们俩?」
「啊,对啊,你不挺喜欢你这俩弟弟的麽,你看,他们俩多乖啊。」
俩孩子每次上县城,到棺材铺时,阴萌要麽留他们吃顿饭要麽给点零花钱,
独眼婆晓得女孩心善。
阴萌又问了一遍:「你要我养他们俩?」
「可不,那多好啊。你以后嫁人了,有俩弟弟在,你婆家肯定不敢欺负你;
就算不打算嫁人,你这俩弟弟以及他们的孩子,也是能帮你养老的。」
「哦。」
阴萌点点头。
见状,周围众人纷纷舒了口气,同样露出笑容的同时也给女孩送上了各种夸赞。
独眼婆更是开心得,脸上褶皱绽放如雏菊。
俩男孩应是得了亲戚长辈吩咐,这时也都抓着女孩的腿:「姐姐。」
阴萌举起手,对着俩男孩,重重挥了下去:
「啪!啪!」
俩男孩全都被抽翻在地,捂着自己肿起的右脸,嘴角都被打破,流出了血。
这一刻,屋内死寂。
打破这死寂的,是脱离被打懵状态后,俩男孩的哭声。
独眼婆双手一拍自己大腿,哀豪一声:「老天爷啊,这丧良心的!」
她一边哭喊着一边向阴萌扑来,
阴萌抬起脚,对着她心窝子直接端了过去。
「砰!
独眼婆被端翻在地后,还滚了好几圈。
俩「伯父」见开打了,马上气呼呼地冲上来,阴萌不仅没躲避反而主动上前,一个过肩摔将其中一个掀翻在地,随后反住另一个的手,对着他后背就是一脚。
她有着能和死倒搏击的能力,对付普通人,那是真的轻轻松松。
「你怎麽还打人啊!」
「有没有一点教养!」
「伯母」们和「小姑」还在边上叽叽喳喳,阴萌走上去,揪住一个的头发,
就是俩耳光甩上去。
「啪!啪!」
其馀的想躲,阴萌就追,两只手各自抓住俩人的头发,将她们拽回,强压到了凉席上的两具尸体面前,让她们的脸和尸体紧贴。
阴萌按着她们的头,来回滚着,相当于给她们俩美容了,俩人脸上分不清楚是水还是油脂。
「啊!!!!!」
尖叫声,此起彼伏。
把屋子里所有人都修理了一遍后,阴萌见谁爬起来了,上去就是一脚给人再次端翻。
她神情很平静,没哭没喊没闹,甚至都没骂,但拳脚却很硬。
那俩男孩起初被丢那儿没怎麽管的,但他们自己主动跑来「求姐姐不要打了」,阴萌反手给他们又都来了一巴掌,求了个对称。
打孩子不对,但她也是个孩子,最重要的是,揍孩子解气。
料理完后,阴萌走到客厅门前。
「砰!」
门板被端断,阴萌走了出来。
村民们探头向屋内看去,发现里头躺着一堆人。
谭文彬站起身,走到阴萌身前用力鼓掌:「可以可以,真担心你会同意。」
阴萌白了她一眼:「我脑子又没进水。」
润生观察了一下里头,摇摇头,说道:「牙都没全打落。」
这时,村民中有人喊:「村长来了,村长来了!」
一个戴着帽子耳上夹着根烟的中年魁梧男子走了过来,他目光扫过全场,场面马上安静了下来,想来这位村长在本村是很有威望的。
「打人啦,都要打死人了,找派出所,找派出所!」
屋里人爬了出来,一个个脸肿得跟个猪头一样,披头散发,像是厉鬼出笼。
村长看向站在阴萌身边的谭文彬和润生,正要开口,李追远的声音先传来:「润生,彬彬,退回去。」
润生和谭文彬马上后退。
李追远指着阴萌说道:「刚刚大家都看见了,就她一个人进去的,没其他人跟着一起。」
周围村民们纷纷点头。
村长都震惊了,这女孩这麽大能耐,一个人打趴一屋人?
他看向女孩,问道:「说,为什麽打人?」
阴萌:「他们想———」
李追远:「他们想把她捆起来嫁给别家收彩礼,这是人口买卖!」
村长愣了一下,管真假,这理由一说出来,外加是姑娘一个人打架,那就算闹到派出所里,也是个和稀泥不可能有后续的,更没办法追责。
「你胡说!」独眼婆齿缝间全是血,声嘶力竭地喊道,「谁要卖她,谁要卖她!」
李追远:「那你们把她喊进去做什麽,她和你们有什麽血缘关系,又算哪门子的亲戚!」
说完,不等屋里人反应,李追远就招了一下手:「走了,回家。」
润生和谭文彬各自扛起东西,然后一左一右开路,带着阴萌就这麽挤出人群走了出去。
村民们本就是来看热闹的,见俩男的一个拿铲一个拿钩的,就主动让开了道。
有几个本村青年想看村长眼色,看要不要去拦人,这是出于传统的同村地盘情节,但村长压根没使眼色。
独眼婆不敢置信道:「就让他们这麽走了,他们差点把人打死啊!」
村长瞪了她一眼,问道:「你们把人姑娘叫进去是要干嘛?」
独眼婆理所当然道:「让她带俩弟弟过日子啊!」
听到这话,一众村民都面面相,村长也是一口气在了胸腔。
「活该!」
对着地上重重吐了口唾沫,村长直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