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2)

捞尸人 纯洁滴小龙 14097 字 2个月前

凌晨五点,李追远抬起头,坐起身子,靠在椅子上,半睁着眼。

这个姿势一直维持到五点半,伴随着感知的逐渐恢复,头开始晕痛,瞳孔重新聚焦,意识开始回归。

李追远双手按住自己的额头,缓缓揉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醒来的。

等再缓了一刻钟,李追远深吸一口气,看向书桌,发现那里有一滩血,做演算的作业本也被染红。

目光扫过上面的横横杠杠,李追远就觉得大脑一阵刺痛,马上将作业本闭合扣上。

他逐渐回忆起,自己失去意识前,好像是在算自己命格来着?

看来,是不能算自己的。

抬头看了下时间,李追远起身开始清理收拾桌子,然后拿起脸盆去洗了澡,顺便把自己沾了血的衣服搓洗了晾起。

拾掇好后,他没回屋,而是坐在了露台用来看书的藤椅上。

带着凉意的晨风不断拂面,让他整个人找回了些鲜活,虽说头还是有些不舒服。

东屋卧室的灯亮起,通过窗映,能看见一道娇小的身影坐着,旁边还有一道大人身影在给她梳头发。

原来,阿璃每天都起这么早。

看着看着,窗映人影消失,天色也处于最后一抹灰黑阶段。

东屋堂门被打开,女孩走出屋,怀里抱着围棋小木盒。

她抬起头,看见了已坐在二楼卧室外的李追远,二人目光对视。

很快,秦璃就来到李追远身边,在小板凳上坐下。

她没像过去那样摊开油纸棋盘,而是看着男孩。

少顷,李追远发现一只温暖柔软的小手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许是在女孩认知里,每次他握住她的小手时她心里都能得到平静与慰藉,所以这次她主动握住他的手,希望能给予等同。

男孩女孩就这么握着手坐着,看着前方在早风下轻轻拂摆的稻浪,目睹着天边灰色逐步被晨曦取代。

时间过得很慢,时间却又过得很快。

“阿嚏!”

李三江走出卧室,打了个喷嚏。

扭头,看向并肩坐在那里的男孩女孩,心里蓦地想起年画上观音菩萨座下的童男童女。

倒不是说像,而是这俩孩子长相上的精致,真的和年画上童男女的圆润线条如出一辙。

李三江吸了吸鼻子,又用手背搓了搓,他是察觉到自己近期的变化了,以前觉得一个人潇潇洒洒过再潇潇洒洒走挺好的,没想到临老因小远侯的出现,真让他找到了临老含饴弄孙的快乐。

刘姨喊吃早饭了。

今天早饭格外得早,因为李三江和李追远都要出门。

早饭不是粥,而是煮方便面,三鲜伊面。

刘姨在每个面碗下面,还都窝了个鸡蛋。

面很好吃,李追远起初不觉得饿,等吃了几口后,才觉得自己身体知觉像是彻底冰块化开了一样,很快就吃完一碗。

刘姨又去给李追远下了一碗,端了过来。

等第二碗面吃完后,李追远才觉得自己彻底摆脱昨晚给自己算命的后遗症了。

“还要不?”刘姨问道。

“吃饱了,刘姨。”

旁边,秦璃也放下筷子,她吃面比较慢,因为总是吸嗦相同长度的面,再咬断,咀嚼吞咽后再吃第二口。

李三江也吃好了,砸吧着嘴说道:

“说真的,这方便面还真不如咱镇上面馆里的阳春面好吃,搁点猪油、酱油、胡椒粉,再撒点小葱花,比这个美得多了。”

刘姨附和道:“这确实。”

换其他家大人如此说,大抵是想通过贬低方便面好以后不买了来省钱。

但这一点在李三江身上是不存在的,一批扎纸被毁都几乎让他手里现金流断裂,足可见平日里他真的是不存钱赚多少都用在了生活上,尤其是吃喝方面。

其实,在当下广大乡镇农村里头,能以方便面当早饭,都属于能让隔壁孩童艳羡哭了的豪奢之举。

一些省份地区,更是逐步将方便面发展成了当地特色美食,比如肉丸方便面荷包蛋。

李三江提起行囊,跺了跺脚,准备出发。

他的行囊格外长了些,因为他把那把桃木剑也放里头了,自从这把桃木剑上次帮自己斩杀了尸妖后,他就越发宝贝珍惜得紧。

他还特意去村委那里给厂家打去电话,本想着再进一批货,没想到那边告知他家具厂已国改私,早就停了桃木剑的生产线。

这下子,他手里这把就成了绝版。

李维汉他们来了,各自推着小车,上头放着筐子和工具。

“三江叔。”

“大爷。”

“太爷。”

四位伯伯在李三江面前都显得很规矩,因为李三江平日里可不惯着他们,见着了都会直接开口骂他们是个白眼儿狼,弄得他们走村里老远见着李三江都得赶紧绕道。

潘子和雷子则高兴地马上跑到李追远面前,这阵子李追远不住爷奶家,他们也少了很多相聚的机会。

“走吧!”

李三江拍了拍裤腿,然后牵起李追远的手,跟着李维汉等人走了出去。

秦璃目送李追远离开,她是早就知道今天李追远要出门的,但见他走后,还是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了李追远刚吃完的面碗上。

柳玉梅马上给刘姨使眼色,刘姨一个箭步上前,将碗筷收起去清洗。

随即,秦叔扛着一大捆竹子回来,往坝上一丢,拍了拍手。

柳玉梅坐到秦璃身侧,微笑道:“阿璃,我让阿力给你也做个和小远侯一样的藤椅,你看怎么样?”

秦璃没回应。

柳玉梅抿了抿嘴唇,对秦力道:“这两天你抓紧时间,做两个一模一样的新藤椅,适合孩子坐靠的。”

秦力点头。

秦璃抬起头,

不显然,但她确实高兴了。

……

村口马路边上,没怎么等,一辆老式大巴车就开了过来。

这时候乡镇大巴车是没有站台和固定停靠点的,虽有证管理却大体还是私人承包性质,看见路边有人等车就会停,乘客也能随时叫着下车。

李三江还想再嘱咐几句小远侯,可车来得太快,只能先上了车,待车驶离后,李维汉将李追远抱起,放在了大伯李胜的推车里,让他坐着。

然后,大家一起顺着柏油马路边步行,不消一会儿,就赶上思源村的队伍。

基本都是村儿里符合年龄的男性壮劳力,没几个女人,这也是因为如今轰轰烈烈的挑河工程已进入了尾声,所需用工量和工时都已大大降低。

往前几十年,每年特定时节,几乎全江苏农村,男女老少,都得提扛着工具被组织起来,靠河的修河堤,不靠的挖水库。

有时候赶上重点项目大会战,还会被组织到比较远的地方,合力一起干。

大冬天的,脚踩在泥浆地里,一锹一锹的挖泥,一担一担的运土,那年景可没多少工程器械,基本全靠人力。

从十几岁的孩子,到刚出月子的妇女,全都要参加;那时候工期长,需要很长时间吃住在工地上,自带干粮,自己搭棚子。

不知多少老人,都因当年的挑河艰苦,留下了病根子。

大伯李胜笑道:“还记得小时候那会儿,和爹娘去挑河时的苦哦,那时候爹还喜欢对咱们说什么来着,不好好念书,那就得一直挑河,哈哈。”

旁边仨伯父都跟着笑了。

二伯李正说道:“到头来,爹的那些话都白说了,咱哥几个,压根就没念书的脑子,最后也就小妹念出去了。”

三伯李雄点头道:“就是就是,娘生养的时候偏心呐,好脑子都留给妹妹了。”

李维汉假装生气地笑骂道:“几个崽子放什么屁,你们要是能念得进书,老子还能不咬牙供你们?”

大家伙又都笑了起来,又是一番互相的嬉皮笑骂。

一切,仿佛又都回到了很久以前。

四个人,在爹娘带领下,一起去上工挑河,一路上,也是如此这般。

这大概就是李维汉对这次挑河如此上心的原因了,儿子们各自都成了家,也都是几个伢儿的爹,平日里都顾着自己小家,难免生些摩擦龃龉。

也就这时候,大家扛着工具,推着车,孑然一身的样子,才能找寻到以前的那些情怀回忆。

不过,这段温情也注定维系不了太久,日子不宽裕的多子之家基本都会面临着相同的问题,也就只能等以后日子更好了,大家年纪更大些了,才有可能放下那点算计和芥蒂,真正重拾起亲情孺慕。

当然,也可能一辈子都放不下,亲兄弟间弄得老死不相往来。

队伍不停往前走着,伯伯们则不停给李追远潘子雷子介绍着路上所见的那些。

“这条堤是咱们当年修的,那时候咱们还小,只能在后面帮忙运土。”

“这座水库也是咱们当初建的,那时候天冷的呀,都结了冻。”

“这沟也是咱们挖的,那时候雷子潘子还小呐,哈哈哈。”

顺着他们的介绍,坐在车里的李追远不停眺望着,他心里有些触动,原本总以为很多理所应当就该存在的设施,原来并不是本就理所应当的存在。

如今,几乎村村一个小水库,乡乡一个中型水库,那漫坡的茶树林,都是那个正走入尾声的时代工程最好的刻印,是广大劳动者在肩扛手提下以汗水与付出浇筑出的结晶。

思源村的队伍在行进中,不断和其它村的队伍合流,队伍规模开始越来越大,逐渐见不到头也望不到尾。

村里带头人会扛着一面旗,上面写着村名,乡镇带头人则会扛着一面更大的旗,拿着大喇叭。

旗已经旧了,上面的字也早已斑驳脱落,连那不通电的大喇叭也早已锈迹斑斑,不过如今它们,也只剩下些象征作用,几十年养成的习惯与自觉,早已刻入几代人的心里。

李维汉的工具都被儿子们分担着,他得以比较悠闲地点起了水烟,嘬出的烟,逐渐让他目光有些迷离,可能是被烟熏的,也可能是这踏实汉子忽的一下子心有所感。

他说道:“记得当时赶工时,文工团来工地上表演给大家鼓劲,我就记得那段话,也不晓得是台上谁说的了,反正是:

这堤现在不建,这河现在不挖,这水库现在不建,那就是留给咱们以后的伢儿来建,咱们把这苦头都吃完了,以后咱伢儿们就不用再吃这苦了。

现在看来,说的是真对。

潘侯雷侯他们以后,就不用再挑河了。”

伯伯们也纷纷附和,现在的日子,确实是比以前好过多了。

工地比较远,几个镇的队伍都是早早地集合出发行进,等到大中午时才抵达。

而且工地边有很多个简易工棚,包括附近民房也被临时征用,提供热水和干粮。

热水随时可以去打,干粮则是以村里大队小队的形式去领取再分发。

李家众人围坐在一起,吃着葱花卷,四位伯伯们,则纷纷拿出家里带的咸酱和咸菜。

“小远侯,吃得惯么?”大伯李胜问道。

“嗯,好吃的。”李追远掰着葱花卷送入嘴里,葱香混合着面香,确实很好吃。

“现在是管饭了,以前咱和你爷奶挑河,可都是自己带的干粮,热水都取不到,得自己烧哟。

吃过饭后,也没时间午休了,大队上的干部下来开始安排大家的负责工段。

很快,李追远就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扛着工具推着小车,从两侧走下还未引流只是有些泥泞的河沟,像是一群蚂蚁。

却一点都不卑微渺小,反而给人以一种震撼。

以一个个小集体为单位,大家喊着号子,开始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李追远本就是捎带上的,不属于劳力范畴,自然不会被分配任务,附近有不少年龄小跟着大人来的孩童在玩耍,一些孩子手里还拿着花卷在继续吃着。

不过,李追远和他们也玩不到一起去,他跟着潘子雷子他们一起推车运土。

这时,有一伙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走过来,请潘子他们帮忙牵个绳立个标做测量,李追远也被分配了任务,拿着一个木锥子,站在指定位置。

在他身侧,是两个大学生,他们一个测量一个拿着笔记录,因他们互相称呼的是名字,所以李追远也就知道,测量的那个叫薛亮亮,记录的叫赵和泉。

赵和泉笑着说道:“这样的工程越来越少了,以后的学弟学妹们,就不用再被配发到工地上做这个了,真羡慕他们啊。”

薛亮亮报出一个数据后,边低头继续测量边反驳道:

“不,以后这样的大工程只会更多,但我们国家再也不用像过去那样,发动群众义务劳动了,最艰难的时期已经快熬过去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薛亮亮,你在说什么呀?”

“怎么,你不信?”薛亮亮面带微笑,“那你就等着以后看吧,相信我,这种工程,放在以后,只能算小到微不足道了。”

“既然微不足道,那我们还在这里干啥?”

“我说的是放在以后微不足道,又不是指过去和现在,南通这里本就位于长江入海口,过去修了那么多水利工程,一是为了走船运输,二是为了农业灌溉,三也是最重要的是防洪防涝。

要是没有这些基础设施,也就谈不上未来的发展了。”

“呵呵呵呵。”赵和泉笑了起来,他觉得这个和自己分为一组的同学,有点傻里傻气的。

数据测完,

薛亮亮站直身子,报出最后一组数据的同时,伸直了懒腰,看着面前喧嚣嚷嚷中却带着井然有序的施工场景,不由感慨道:

“伟大的人民,正创造着伟大的历史。”

“醒醒,薛亮亮,你这差点让我以为在上政治课,你是在偷偷背书准备期末考么?”

薛亮亮笑着没回应,低下头,看见旁边拿着木锥的李追远也在看着他笑,他伸手摸了摸李追远的头,问道:

“小朋友,你这么小也跟着你家大人来了?”

“昂。”李追远应了一声,“小也是人民。”

“哈哈哈!”

薛亮亮被这句逗得彻底大笑,忍不住弯下腰抱了抱李追远,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块大白兔奶糖,塞进了李追远口袋里。

他觉得这小朋友很有趣,李追远也觉得这大孩子很有意思。

尤其是他刚才说那些话时的神情语气,让李追远想到了自己的北爷爷。

这时,远处工地上传来些许骚动,有人一边向这里跑一边喊着:

“挖出东西来喽,挖出东西来喽!”

工程作业中,挖出东西是常态,大家虽然觉得新奇,却也没多少人凑到那边去看,毕竟都得抓紧时间完成自己的任务呢。

不过,这些被分配到工地的大学生们在完成自己的任务后,就自由多了,赵和泉马上拉着薛亮亮催促道:

“走,亮亮,我们一起去看看,看看挖出了什么。”

渐渐的,有消息不断传过来,大家大概知道挖出了一个小庙,也就普通人家厕所那般大小。

按理说,这不算什么,作为冲积平原地区,古墓古建筑这类的密度,肯定远远比不过中原,但施工作业时偶尔也会挖出个古代小地主墓或者祭庙什么的。

不过特殊时代背景下,考古挖掘保护肯定也只得避退工程,凡是挡在施工路线上的,都给你挖了推了。

当然,也是因为小地主牌面不够大,值得引起相关方面重视的,起码也得是个小贵族。

不过,要是在西安洛阳这样的地方,工程施工时遇到了,小贵族也得靠边站,因为不太稀罕。

不过,这次挖出来的庙有些不太一般,有人传消息说,庙里供的是一个女菩萨,女菩萨被链子绑着,而且铁链其它头,则都钉在小庙的各处角落里。

民夫们见这造型有些邪性,不太敢上前处理。

还是被两个海河大学的大学生,拿锤子给锁链砸断,把菩萨像给推倒。

这才让工程得以继续下去。

到黄昏时,基本各大队小队都早就超额完成了今日的任务,大家都有经验了,早点做完验收后就能早点回家,同时中间也能早点收工安排今儿个睡觉的地方。

这时候,李家四个儿子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

他们不用去河工旁搭棚子或者拿个草席席地而睡,而是占到了一处工地旁被征用的民房坝子。

虽说坝子没围墙,但身下有块平整的地儿,旁边有井还有厕所,就已是很不错的露营条件了。

四个伯伯们,分别负责打热水、领取干粮、找干草铺床,李维汉则带着李追远、潘子雷子在原地坐着歇息。

坝子上外接了几个大灯泡,一来给下面人照明,二来也是个路标,这儿也是热水供应点,也有赤脚医生在这儿。

李追远又看见了薛亮亮和赵和泉,他们这一组总共二十几个大学生由一个教师带领着,今晚也住这里。

不过他们条件好些,能住屋内。

几个伯伯们坐在铺好的床上,对着李追远、潘子和雷子教育道:

“伢儿们好好看看,这就是读书的好处啊,得用功读书啊。”

旁边抽着水烟的李维汉被呛出了咳嗽,这话不都是以前他常对这四个崽子说的么?

几乎是相同的场景相同的境遇相同的语重心长。

可是啊,没啥用。

李维汉算是看明白了,也释然了: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