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不了了之的一段话似乎还留在这个屋里——你想要复仇吗。
艾格抬起头,看向那佝偻背影。
他试图回想一些复仇的故事。
诸多故事曾由老人向他娓娓道来,包括复仇。童话故事总有各种甜美外衣,正义总会战胜邪恶,结局总会美好如初,连仇恨都好像是温情脉脉的。
想来想去,他真正见识过的仇恨,似乎只有一头森林里的兽类。
他曾宰杀过一头灰狼。
隔天回到那血迹未干的地方,看到血泥被利爪刨了个彻底,而密林一头传来了声声凄厉狼嗥。母子,伴侣,他猜想过死去的狼和那一头狼的关系。
那是一种铭记丧亲之仇的动物,也是一种懂得判断猎物的动物。仇恨已经让它四处留下血色爪印,可它能够判断人类回视的眼神,能够判断人类的体格与武器,于是它仅仅是潜在密林深处,日复一日,从暗地里投来一双死死跟随的狰狞眼睛。
他曾一遍又一遍走过树影幢幢的深夜密林,用脊背感受过黑暗里的虎视眈眈,偶尔他顺着地上的爪印,回视远处那双幽绿的兽瞳,会认出那种东西:
仇恨。
是刻骨的仇恨。
咳嗽声开始从屋中升起,断断续续的,虚弱得像烛火。让艾格想起头枕手臂,睁眼望着诊所屋顶,隔着一堵墙壁听过的那无数个小岛深夜。
偶尔他分不清那是恐惧的幻境还是真实之景——他感到阴影中有条巨大的水蛭一直蜷在那里,蜷在逝去的岛屿上方,黝黑泛光,是食饱鲜血的样子。
可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转头看去——阴影中并非可怖水蛭,而是那样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慈祥,温和,美德远近闻名。那些割过腐肉的匕首,盛过鲜血的碗罐,还没染上鲜血的绷带,就在他手中的药箱里。
医生老了。
老到再平和的深夜也不能有场安稳觉。老到需要人时时看候,才能确保他没有一脚踏进那永久的安眠之所。
艾格枕上椅背,睁眼望向头顶,天花板底下是咳嗽终于停歇的寂静。一声疲惫的呵欠响起,屋内的人喝起了第二杯安神药。
“睡得不太好,对吗?”
一如既往地,他听着那些声音问道。
第44章
颠簸的海浪, 鼓噪的风帆,年迈体虚,腰酸背痛, 太多的理由可以用来解释一个老人日复一日的不得安眠, 也许是这一上午听过的毫无意义的闲话已经够多,这一回艾格没再仔细去听。
离开船医室, 拿面包屑喂了会儿海鸥, 无所事事地在甲板闲逛了一下午, 入夜后他照旧睡了个好觉。
他本不应该在半夜醒来。这是个再安稳不过的晴夜,睡梦沉得像掉进了海底,舱室里也没出现任何能搅到安眠的动静。
然而大脑却像是对这种苏醒并不陌生,在眼睛睁开的同时,所有意识也分秒不差地回笼——那一道视线仅仅隔着半个屋子的距离,有的时候,后颈皮肤上的感官往往会比耳朵或眼睛更敏锐。
枕着手臂, 他没有动弹, 移目去看地上的爬梯影子。
悄无声息地, 一条鱼尾正在往爬梯上方收去, 若这会儿他没定睛细看, 铁定会以为那只是风吹吊床时的一阵眼花。
眼瞧着那条尾巴的影子一点一点消失在了通风口,活像一只从人类厨房偷食的动物钻回了洞穴, 艾格这才翻身看向空荡荡的爬梯,闭眼静躺两秒,伸腿下了地板。
一条鱼尾巴在地上能溜多快?他从通风口探出肩膀的时候,那正在后撤的身影甚至还没转过身, 抬起来的灰眼珠清晰地暴露在了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