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备好了马,站在原地翘首以盼着,可他等了又等,还是没等到卫如流出现。
沈默心下生疑,想要再去找卫如流,看看卫如流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耽搁了,但一想到他刚刚去找卫如流的场景,沈默又很从心地定在原地。
终于,卫如流出现了。
与卫如流一同出现的,还有慕秋。
沈默微微瞪大了眼睛:“老大,我只备了两匹马……”
卫如流不带任何情绪地扫沈默一眼,从沈默手里牵走自己的马。
卫如流利落上马,把他手里的伞递给慕秋,请她帮自己拿着,随后骑在马背上朝慕秋伸出手:“你不会骑马,沈潇潇也不在这,与我共骑吧。”
他刚刚建议她坐自己的马车去,可他们现在在城郊外,就算骑马回到刑狱司都要大半个时辰,慕秋算了算坐马车要花的时间,果断否决了卫如流的提议。
她坚持,卫如流只好退却。
不坐马车,那就只能骑马了。
决定是慕秋自己坐下的,她也没矫情,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与卫如流共骑一马。慕秋将自己的右手轻轻放入他干燥的掌心。
宽大的轻纱素白袖子与便于行动的天青色窄袖交叠在一起,像是雨后的天开出了繁复清艳的花。
卫如流用了巧劲,在不会扯伤她的情况下助她轻松上马。
慕秋在马上坐好,卫如流自她身后伸出手,穿过她腰际握住马缰。
卫如流的举动其实很守礼,除了最开始助她上马,其他时候并未触碰到她身体分毫。然而他的存在感太强了,强到慕秋的感官能捕捉到他的每一个动作,鼻尖还能闻到独属于他的凛冽冷香。
极轻极淡,仿佛是松风水月的气息,与她身上的栀子香纠缠在一起。
慕秋耳畔有些发红,往前挪了挪,默默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卫如流注意到她的动作,眉梢一挑,没有说什么,双腿夹着马腹驱马向前,慕秋的身子便顺着惯性往后一仰,纤细瘦弱的脊背靠在了他的身上。
慕秋被这突然的温热触感吓了一跳。
还不待她再次拉开两人的距离,卫如流一手按住她的肩膀。
他以为她又在害怕骑马这件事,下意识放缓了声音:“如果还害怕就靠着我吧。”
在他怀里的慕秋没应话。
风呼啸卷过耳畔,卫如流控马一跃,跨过拦路的石头,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慕秋似乎是觉得安全了,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安心靠在他身上。
从沈默的角度看来,慕秋完全依偎在卫如流怀里。
城外距离城内有段距离,大半个时辰后,卫如流和慕秋才抵达刑狱司。
下马时,慕秋除了脸色微微苍白,并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卫如流这才放下心来。
卫如流直接带慕秋去了暗牢。
世人皆知刑狱司有三大暗牢,这三大暗牢以方位命名,取名为西大牢、东大牢和南大牢。京城中有一首传唱多年的童谣,“西大牢八死二生,东大牢九死一生,南大牢十死无生”,这形容的便是关进三个大牢里的犯人的生还程度。
然而,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知道,刑狱司北侧还有第四座暗牢。
第四座暗牢是个例外,在那里面从来没有死过一个犯人。
可就算是世间最丧心病狂的恶人、最铁骨铮铮的能人被关进里面,最终也会屈服。
他们如今去的,便是这座北暗牢。
现在北暗牢里关押着一个人。
——前任江南总督,私盐利益链核心成员,叶唐。
卫如流手握天子御赐的尚方宝剑,杀得扬州官场风声鹤唳,然而尚方宝剑只能斩四品及以下的官员,像叶唐这种品阶的官员,他自然是不能动的,还得由皇帝亲自定罪。
此次回京,卫如流将叶唐秘密带了回来,还把叶唐丢进了这座极少启用的北暗牢里。
“老大,到了。”走了足足一刻钟,沈默才在一座荒凉偏僻的院子前停下脚步,出声提醒卫如流。
慕秋对刑狱司的暗牢早已闻名久矣,如今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她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院子。
这座院子看起来只是一座普通的一进院子,透过半人高的门,可以看见院中有古树石桌,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开院门试试。”卫如流看出了她的困惑,突然道。
慕秋直觉这扇门不简单,本着试探的意思,她伸手,想要像推普通的门一样推开这扇门,然而,一使劲慕秋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这块门看着平平无奇,实际上特别沉,沉得慕秋用了十成的力才勉强能推动。
她甩了甩自己的手:“这扇门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能有这种重量,这扇门势必不是用寻常东西能做出来的。
卫如流为慕秋解惑:“这里的门和墙都是融入玄铁后打造而成,即使是我的刀够快,劈在门上也只能留下一道白痕。”
玄铁这种东西极为稀有,由它制成的武器开锋后削铁如泥,可是现在卫如流竟然说这间院子的门和墙都是融入玄铁后打造而成。
哪怕这间院子比寻常院子要小上很多,也并非完全由玄铁打造而成,这也足够让慕秋惊讶了。
慕秋赞道:“这也太大手笔了。”
也只有刑狱司才能干出这种奢侈的事情了。
不过有一件事慕秋没有想通:“但是为什么一定要融入玄铁?”
卫如流说:“五年前,军中在锻造武器时,意外发现玄铁有一种极为罕见的特质,可以吸收周围的声音和光亮。”
他抬起头,越过墙壁看着院中那棵高耸挺拔的梧桐树。慕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梧桐树,很快,她在枝杈间看到了一窝鸟雀。
鸟雀正在枝梢乱飞着,可慕秋在这里站了这么久,都没听到一丝蝉鸣声和一丝鸟叫声。
刚才她还没意识到这种违和感出在哪里,现在知道了玄铁的隐藏特质后,慕秋瞬间明白为什么自从她来到这座院子附近,除了卫如流的声音,她耳朵里再也听不见别的动静。
离她有段距离的声音,都被玄铁隔断了。
慕秋以前就经常进出牢房,不用卫如流再说,慕秋就能想到玄铁这种特质多适合用来审讯犯人。
——想想,当一个人被长时间关在漆黑得看不见一丝光亮的、听不到一丝声音的屋子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时,他会有多恐惧。
面对严刑拷打,也许还能强忍着疼痛。
可是这里的审讯,是在攻心。
攻心为上。
慕秋顿时对眼前这间暗牢产生了兴趣。
卫如流余光一直在注意着她的神情。
其实在决定要带她来见叶唐时,卫如流想了很多,他担心会从她眼里看见害怕惊恐。
可他最后还是决定带慕秋过来。
哪怕有可能会从她眼里看到厌恶,但这就是他的过去十年,以及他的现在。
幸运地是,对于这座诡异而可怕的暗牢,她脸上没有丝毫畏惧之色,只有纯粹的好奇。
卫如流嗓子莫名有些干涩,他喉结微微一动:“你不害怕吗?”
慕秋还在打量这间暗牢,闻言下意识反问:“害怕什么?”
问完之后她就反应过来了,慕秋微微扬唇:“这世间有很多远比刑讯还可怕的东西。刑讯只是一种达成目的的手段而已,最终还是要为人所用。当然,用刑讯手段的人也只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除非是真的对无辜者下手,不然没必要去界定好坏善恶。”
慕秋没有学习过刑讯手段,但因为养父纪安康和慕大老爷的原因,她对刑讯手段有过些许了解。
也许在未来很多很多年以后,官府也会尊重犯人,律法条例里明文规定官府不能随意给犯人上刑。
但那必须得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以现在的法度来看,刑讯的存在还是有必要的。
慕秋转头看向卫如流,她像是知道他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般,也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般,强调道:“我不害怕。”
站在旁边当了很久背景板的沈默眼观鼻鼻观口。
真的,要不是怕破坏气氛,他现在就马上脚底抹油消失了。
他这个时常看不清眼色的人都觉得自己待在这里是多余的。
突然,沈默鼻子一痒,生理反应下,他狠狠打了个喷嚏。
这个声音打断了卫如流的思绪。
“我们进去吧。”卫如流用了些力度,推开沉重的门,大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沈默留在院子外面侯着,卫如流示意慕秋跟着他进去。
两人踩过铺了一地的枯黄潮湿落叶,伴着簌簌作响的声音来到关押叶唐的屋子外。
屋子外站着两个看守的侍卫,大白天的,他们手里却提着两盏已经烧起来的灯笼。
两个侍卫向卫如流行礼,又忍不住偷偷打量慕秋,眼里燃烧着名为八卦的火焰。
这段时间刑狱司里都传遍了,他们卫少卿对京城某位姑娘格外另眼相待。
虽说知晓那位姑娘身份的同僚都被卫少卿敲打过,嘴巴一个比一个严,没有透露过那位姑娘的身份,但现在卫少卿亲自带着一位容色清艳的姑娘前来。
冲着卫少卿走两步就要回头看三下的架势,很显然,这位姑娘就是正主了。
两个侍卫还想继续打量慕秋,却察觉到一道凌厉的目光向他们投了过来。
两个侍卫被这道目光吓得机灵,连忙毕恭毕敬低下了头,不敢再乱瞄。
卫如流收回目光:“开门吧。”
门应声而开。
一股混杂着各种奇怪气息的难闻味道从门里面逸散出来,令人作呕。
慕秋连忙掏出手帕捂着口鼻。那股味道实在太重了,哪怕她捂着口鼻也能闻到,但好歹聊胜于无。
阳光照不进室内,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不过很快,灯笼的昏黄暖光驱散了黑暗。
借着烛火,慕秋看清了瑟缩在墙角惨叫的叶唐。
在黑暗里待得太久了,叶唐的眼睛受不了一丝亮光。
他穿着囚衣,枯瘦的双手抱着头,脸埋在膝盖里,完全不敢看向烛光,身体簌簌抖着,头发枯黄缠在一起,整个人都如同秋天枯黄随风飘落的枝叶,尽显风烛残年之态。
正如慕秋方才想的那样,北暗牢的可怕不在其它。被关在这里的犯人,甚至不会受到任何的严刑拷打,他们只会被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光亮,只能自言自语。
然而,当他们稍微适应了这里的黑暗和安静后,这间屋子会摆满烛台,烛光把这里照得亮堂堂的。
重复几次下去,他们的眼睛会被废掉。
极致的安静后,他们耳边会听到无数尖锐的敲打声。
重复几次下去,他们的听力会被剥夺。
如果到这种程度了犯人还不屈服,那接下来针对的便是他们的味觉和嗅觉。
现在,叶唐被关在这里小半个月,只是视觉和听觉减弱了,便再也撑不住了,在屋子里叫嚷了半天他招,他什么都招。
“叶唐。”卫如流低低笑了一声,宛若鬼魅,“说说吧。”
叶唐缩在角落里,似乎是缓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