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安常并没有见到南潇雪。
直到晚上去了片场,远远望一眼,南潇雪正坐着补妆。
安常照例搬着小凳子坐到角落,剧本摊开放在膝头。
人来人往的片场有时会觉得喧闹,这时却觉得正好。
那么多匆忙跑着的人群从眼前穿过,像不同流向的波纹撞在一起,就算她的眼神如阳光炽烈直射进去,谁又能知道那束光折射向何处呢。
她看似面对着剧本,浅浅掀起眼皮。
剧务和场记跑过,两人身影缝隙间门,她瞥到南潇雪的半边肩膀。
两名舞者握着剧本走过,南潇雪的一缕乌发从两人交替的手臂间门露出来。
服装师推着移动衣帽架,滚轮掠过,带起南潇雪飘飘的旗袍下摆。
安常擅长与自己玩游戏,无数美丽的碎片拼凑起来,辗转腾挪,组合成她心中的南潇雪形状。
她心中的南潇雪是笑着的,不像在人前总是露出傲然的神情。
“南老师,柯老师,准备开拍了。”
安常听着剧组的那些称呼。
熟一些的人,唤她们“雪姐”、“蘅姐”。不熟的人,更客气些的唤“南老师”、“柯老师”。
南潇雪入戏后身形就带着袅娜,比平日要多三分媚态。
不显山不露水,偏偏安常能从那轻摆的腰肢瞧出端倪。
南潇雪和柯蘅站到镜头外,田云欣走过去跟她们讲戏。
明明是沉稳低调的人,唯独讲起戏来手舞足蹈,好似要开大招,可见真真是“爱戏成痴”。
她主要在对柯蘅讲,南潇雪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
南潇雪所扮的精魄更内敛,很多情绪靠自己酝酿,这会儿她一半神思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神无甚目的滑过片场。
直到流水一样滑过安常身上,一滞。
安常正在偷看她。
大概没想到她会往那边瞧,眼神没来得及躲开。
既然没躲开,就带上股破罐子破摔的倔,越过穿来穿去的人群,直愣愣盯着她瞧。
唇角抿着,好似赌气。
南潇雪忽然有些想笑。
她是不会笑的,毕竟经验老道的她,知道两台摄像机正对着她试光。
她们的镜头不美颜不磨皮,拍出写实到略微颗粒感的肌理,因而任何一个微表情都会被捕捉。
安常不知这一点,心里想:南潇雪怎么不冲她笑一下呢?
就那么微微挑一挑唇角,像她心里的拼图那样。
情绪像潮汐,明明海面不见风,却汹涌得突如其来。
她刚才想冲南潇雪笑一下的,却因南潇雪的一脸冷霜戛然而止,在嘴角凝成一抹尴尬。
失望拽着眼神往下落,落在被旗袍立领包裹的天鹅颈。
起伏出微妙弧度的胸。
扭出些微曼妙的腰。
再然后
是旗袍半袖里露出的手臂。
南潇雪的手真美,像最有天赋的能工巧匠倾毕生之心力,所雕琢出的一块冷玉。
看了那样的手,才明白断臂维纳斯雕像的创作者,为何会因惧怕那双手夺走人们对整座雕像的注意、而选择砍去那双手。
的确是有那样的美丽存在的。
连指尖都在碳素灯的映照下凝聚着华彩。
安常忽然眼神一滞,疑心自己看错——
南潇雪双手背在背后,食指指尖微微对着她勾了两勾。
她往左右看了看。
剧务登记着人员到场的情况,舞者在角落复习动作,造型师捧着首饰盒一路小跑。
各有各忙,没一个人注意到,南潇雪对她这个极私密的小动作。
安常抿了抿唇角。
田云欣坐回监视器前:“准备,开拍!”
这场戏是精魄与穷小子相处的日常,精魄不会做饭,穷小子只当她是大户人家流落的小姐,这也正常。乱世求生难,穷小子拉车、做农活、给人帮手做木器,什么都不挑,什么能赚两个铜板就做什么。
直到夜里,甚至等不及上床,囫囵喝下一碗稀粥后就着昏暗的煤油灯,趴在桌边睡着了。
精魄盯着她肩膀褂衫磨出的破洞,渐渐开始懂了人类的辛苦。
她开始补衣衫,学做饭。
补衣衫还算好,做饭时那一下点火,却总能吓她一跳,让她想起自己是如何被煅烧出来的,而那时的她已有痛觉。
她掌握不了火候,做出的饭菜不是夹生,就是糊掉。
次日穷小子回到家,看到旧桌上的饭菜很是惊讶。
吃一口,忍不住埋头掩嘴笑。
精魄瞪她一眼——这时的精魄已在情感之外有了更多情绪,贪嗔痴怒,她的人格越来越完善,由一件完美而漠然的瓷器,逐渐向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过渡。
“我会吃完的。”穷小子道:“我夸不出好吃,但,我会吃完的。”
剧本里的台词是为了让舞者理解情绪,等到表演的时候,一切化为动作和眼神。
这些看似是过场戏,其实是两人十分重要的情感铺垫。
若这些落不到实处,那剧情高潮处穷小子和精魄的互相牺牲,就会显得像虚浮的空中楼阁,一点不令人信服。
安常听到有人悄声议论:“这种全靠情绪主导的戏,蘅姐没问题,只怕南仙演起来会比较难吧?”
“是啊,这种日常太细碎了,我老觉得南仙身上没一点烟火气和七情六欲,她怎么演?”
安常望了眼监视器前的田云欣。
手搭在一边膝头,大概也随时准备喊NG。
表演开始。
观赏拍舞剧是极大的视觉享受,所有动作都化为翩然的舞姿,南潇雪和柯蘅两人,分明只在穷小子的一间门小破木屋里腾挪,却把缝补、做饭,端菜,都变做极富观赏性的舞蹈动作。
这场戏的主
角是柯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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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所有人都在盯着南潇雪。
南潇雪的表演可以称之为……精妙。
若柯蘅是把情绪转化为动作,那南潇雪是把情绪掰开了揉碎了,塞进自己的一转眼一抬眸,一扬眉一挑唇。
田云欣搭在膝头的手逐渐捏紧膝盖,生怕南潇雪的情绪被打断,有人呼吸声大了点都被她回头瞪一眼。
那人可怜巴巴捂住嘴。
直到她终于喊出那一声:“卡!”
握着剧本冲到南潇雪身边,像是要给她一个熊抱,又被她周身所萦绕的距离感所慑,来了个急刹车:“太棒了!”
“柯蘅不必说,潇雪,你真是给了我惊喜啊!”
“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谈过恋爱!”
南潇雪顿了顿,眼神滑过镜头外的安常。
安常偏头挪开了眼。
下两场是配角舞者的戏份,南潇雪和柯蘅暂且休息。
南潇雪半倚在躺椅,伸手按摩着自己的大腿肌肉。
有些舞动动作看似幅度轻微,实则需要凝神聚气,让人浑身紧绷。
倪漫问:“雪姐,喝水么?”
“好。”
摁开保温杯时,南潇雪半垂眼睫想着方才的安常。
忍不住想逗。
一方面,她知道安常肯定不敢过来找她,那种半是倔强半是害羞的神情,让人觉得可爱。
另一方面,虽然知道两人短暂关系很快会终结,但安常那种生怕人发现的小心翼翼,又让她心里淡淡失落。
两人亲密如斯,实际上,安常从没一秒钟开放她进入自己的生活。
正想着,一道暗影映在她眼皮上。
一抬眸,竟是安常。
“吃番茄么?”
安常捧着个小玻璃盒。
透明的盒壁上挂着水珠,越发显得那些还黏着绿蒂的小番茄娇润可爱。
为了控制体重,身为舞者的南潇雪吃过不少番茄,这会儿一见水乡里这些自然生长出来的,才知道自己在大城市所吃的那些所谓有机货,也不过是些糊弄人的把戏。
玻璃盒里的小番茄,薄皮嫩肉的,和安常一样透着水灵。
南潇雪眯了眯眼。
“吃么?”
“吃啊。”略略拖长尾音。
安常心跳抢一拍。
南潇雪总是这样,从最初的眉来眼去到现在微妙的语气,只她一人能捕捉痕迹。
纤白的手指伸过来,安常却抱着那玻璃盒一躲。
“你会挑么?”
“什么?”
“长什么样的番茄更好吃,你会挑么?”
南潇雪缩回手,抚住自己的半边膝盖。
“那你,”暧昧的停顿:“给我挑。”
安常对着玻璃盒里看了看,捡起一颗:“伸手啊
() 。”
她们隐秘的缱绻不为人知(),??坓???羕葶???()『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藏在安常平时根本不会出现的语气助词。
南潇雪摊开莹白掌心,一颗红润润的小番茄落进来。
微凉是沾着水珠小番茄的触感,可紧接着又是一抹温热。
安常的手指没有即刻离开,反而在她掌心一个刮擦。
南潇雪的呼吸微微一滞。
安常转身走了。
******
收工时,南潇雪身边围着一大拨人。
“南老师,明天妆面的感觉定一下。”
“雪姐,有个动作我老感觉没对……”
她是绝对意义的一番主演,是能力卓绝的舞团台柱子。
安常站在人群外围,双手插兜,微低着头,白色帆布鞋的鞋尖在地面来回刮擦。
“安常,还不走?”
“嗯?”安常回眸,见是一个导演组的人:“这就走了。”
“我跟你一起走,刚好明天有点取景细节想问问你。”
“好。”
安常回家和导演回民宿并不顺路,两人一路说着话出去,还没商量完,便站在片场门口继续。
远远的灯笼光摇曳,连细密的雨丝也跟着飘摇,片场里总是温度很高,没空调,一些制冷扇对着没戏的舞者和工作人员吹,可大亮的碳素灯又让气温陡然上升几度。
出了片场,起先会感到一阵凉意,可延绵的雨笼着热气罩下来,更高的湿度反而裹着浑身的热气散不出来,汗腻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