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一语成谶,四月里清明节,陈阿爷突发脑梗,在医院抢救了半天后猝然离世?,离他六十九岁生日还有十三天。这是斯江第一次真正面对死别,惊吓大过了悲伤,眼泪不是因为阿爷去?世?流的,而是因为阿娘流的。阿娘的天塌了。
陈家一片混乱。陈东来刚下油井不久,紧急任务的关键时刻,他是技术骨干,奔丧一来一去?至少二?十天,在国?家和?集体利益前面,在党委和工会轮番的思想工作后,他咬牙求西美带着斯南回去替他扶棺磕头。西美在新学校同?事还没认全,硬着头皮请了丧假,不巧压箱底的钱刚置办完新宿舍的家私,又付了师范大学函授本科课程的学费,手头的钱就算斯南逃票都不够买一张回沪的火车票,回去办丧事又是一笔巨款,偏偏身边相熟的亲友皆无,总不能向认识一个多月的新同?事借钱,最后心一横,把结婚时买的梅花牌手表和姆妈给的黄金戒指卖了两百块钱,买了火车票,又给陈东来拍电报让他想办法汇笔钱回万春街。这边电报刚发出去?,她连着收到三张汇款单,顾东文、善让和南红各汇了两百块来,留言都是两个字:速归。西美红着眼圈把手表和戒指买了回来,赶紧带着斯南返沪奔丧。
红白事是一家门顶了天的大事体,再伤心也?得办好,这是逝者最后的体面。陈东来回不来,自然由陈东方顶上主理。阿娘三天厥过去?五六趟,勉强喝进?去?一点米汤,李雪静便留在万春街照顾她。小胖子陈斯好什么也?不懂,阿娘哭他也?哭,哭好了照旧到处找阿爷。“阿爷?阿爷去?啥地方了?阿爷带宝宝去?公?园,阿爷买糖去。”他说一句阿娘又要哭半天,一屋子人忙得脚不沾地,只?有这一老?一小有空专注地悼念陈阿爷。
顾阿婆上门来陪阿娘哭了一回,说起当年顾老?爹莫名为西瓜送了命,两位小脚老?太手握着手哭成一团,比起亲家这一层纸糊的关系,似乎建立起了真正的共鸣。斯好被顾阿婆带回了顾家,没两天就把阿爷丢在了脑后,外婆家早饭太好吃,虽然没人喂他,但?是也?没人催他,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他花了好几天才发现了这个规律,又稀奇又开心又有点失落。再没人盯着他学认字背“鹅鹅鹅”了,阁楼上二?姐留下来的各色玩具让他眼花缭乱,也?没人逼着他睁着眼睡午觉了,太阳还没落山就眼巴巴地坐在文化站门槛上等?阿姐阿哥放学,远远看见斯江骑着脚踏车回来就笑着奔过去?,一定要坐在前杠上过把瘾。斯江提醒他不能笑,他最多憋上两分钟就又没心没肺地笑开了,作为大姐,斯江只?能再三告诫阿爷去?世?是件伤心的事,不能也?不该这么笑。
葬礼设在胶州路的万国?殡仪馆,三间大礼堂价钿太贵,陈东方便定了灵寝室,再通知各路亲友和?陈阿爷的单位。阿娘从床头柜抽屉里翻出阿爷的旧通讯录,倒数第一页上三个地址人名,红墨水的电话号码明显是后加上去?的。
“东梅、东兰和?东珠,无论如何应该回来送送伊拉爷(她们的爸爸)。侬去?拍电报打电话,勿要伊拉出一份洋钿,宁总归要到(不用?她们出一分钱,人总归要到)。”阿娘手簌簌抖:“下趟吾没了,伊拉用?勿着来,是吾对勿起伊拉(下次我?死了,她们用?不着来,是我?对不起她们)。”
陈东方接了这个烫手山芋,头晕脑胀,和?陈东海一合计,想着钱桂华在工会上班,对红白事颇有经验,便把丧仪这块的事腾出来交给她,请乐队、订花篮印遗像,买骨灰盒寿衣金元宝等?各色纸钱,确认豆腐宴的人数、菜单酒水和?回礼,宁波老?家的亲眷来客有没有要留宿的……林林总总几十样事。
钱桂华因阿爷的死因和?上次心梗溶栓有关,被阿娘人前人后哭骂了好几回,心一直吊着,见老?公?和?二?伯都没提这事,还委以重任,立刻跟打了鸡血似的忙前忙后,上班都没这般卖力,起早摸黑的忙了两天,钞票像水一样流出去?,肉麻(心疼)得结棍,少不了要讨价还价掐头去?尾,一时忍不住又给自己寻摸了点“辛苦费”,做贼不免心虚,另行找补,把那办事的公?交车票一张张贴得齐齐整整,账单写得清清爽爽,好等?办完丧事后公?中算账分摊。私下又追着陈东海问他三个姊妹的事,被不耐烦地吼了两句,才悻悻然闭了嘴,幸好顾东文的话颇具威力,陈东海每每轮起手臂都没敢碰她一下。
西美赶回万春街,在客堂间公?公?的遗像前磕了六个头,又押着斯南磕了三个头。阿娘说陈东来汇回来的一百五十块已经交给了陈东方。陈东方拿出小本子大概算了算,已经用?出去?了一千三百多块,豆腐宴二?十四桌,订的是五十块一桌的标准,付了三百块定金,剩下的倒不急,收了白包记好人情就能拆出来结帐,眼下三兄弟先均摊五百块。西美直接给了陈东方五百块。
“东来是家里的老?大,爸妈又帮我?们带斯江和?斯好,我?们理应该多出一点。等?公?中算好帐,我?们摊四,老?二?老?三你们两家各摊三,你们看行不行?”
陈东方和?陈东海谦让了几句也?就应了。钱桂华在一旁听?着很是不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