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芙使劲点头,哪敢说不。
许竺把她安顿在沙发上,给她塞了一把车厘子,然后转身跟许砚谈上了楼,一边上楼一边数落他,大嗓门能回荡好几波。
不一会儿姑侄俩的声音就消失在楼上。
……
岑芙坐在这偌大宽敞的客厅,身边没了熟悉的人,只觉得坐立难安。
她把手里的一把车厘子放回桌子上的琉璃盆里,悄悄打量周围。
身子往后坐的时候,手恰好碰到个硬角。
岑芙回头,发现是本书被随意地夹在那里。
她抽出来,看了看封面,然后靠着沙发背翻开。
有一页是折了角的,岑芙顺势翻开,打眼瞧见一行字。
[刑法不仅要面对犯罪人以保护国家,也要面对国家保护犯罪人,不单面对犯罪人,也要面对检察官保护市民,成为公民反对司法专横和错误的大宪章。]①
“好看吗,这书。”一道年迈有力的声音突然在她身边响起。
岑芙差点没拿稳书,吓得抖了个机灵。
她抬头看见一位穿着居家服走到旁边单人沙发落座的爷爷,人上了岁数,头发花白,但是精神抖擞,从刚刚一开口说话就能感觉得到。
许健伶用他那双精明的眼睛不着痕迹的打量一下岑芙,然后坐下,“哟,来了客人也没人说一句,这穿着这衣服就出来了。”
然后他跟在厨房里忙活的保姆阿姨嘱咐一句:“上茶。”
岑芙猜到这是许砚谈的爷爷,率先打招呼,欠起些身子:“爷爷好。”
“嗯,叫什么啊,姑娘。”许健伶扶着自己的拐杖,开口问,语气庄稳但不严肃。
“岑芙,山今岑,芙蓉的芙。”
“跟谁来的?”
她乖巧回:“许砚谈。”
许健伶这时候慢慢抬眼,似乎变了态度,再次审视她。
岑芙倏地开始紧张,后背绷直。
许健伶慢慢垂下视线,还是问她:“好看吗?”
问得是她手里的书。
她低头重新看了一遍那行文字,点头,“好看,但是有些深奥,要反复品读。”
他点点头,意味不明,这时候保姆送来两杯茶。
许健伶接过,用瓷质杯盖拨动茶面,抿了一口。
保姆走了以后,客厅的气氛一下子又冷了起来。
岑芙还是第一次这么不希望自己没话说,让场面这么尴尬,她强迫自己找话题:“我看到那边还有些法律书,都是许砚谈的吗?”
许健伶缓慢“嗯”了一声,把茶杯放到茶几上,伴着清脆声继续说:“都是以前他看剩下的,就在外面堆着。”
岑芙点点头,挂着微笑假装继续看书。
话题又结束了……
好快。
她是不是该继续说什么呀。
让她意料之外的是,许爷爷竟然搭了话。
“没想他那种野性子学法吧。”
岑芙恍然抬头,一时间好像没太听清,方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含糊着点点下巴,“嗯,是有些。”
虽然许砚谈这种人无论学什么都会很成功,但毕竟他出生在商贾家庭,时代经商,就算不做这个也应该会学理科类的专业。
没想到他一个傲慢恣意的人,却去学了生而为束缚权衡的法律。
她确实不懂。
是许砚谈自己的选择,还是家里的要求?
“姑娘,反正吃饭还得有会儿,”许健伶瞧着她单纯无害的小脸,品出她踏实文静的性格,莫名多了些舒坦心情:“给你讲个故事吧。”
“就关于这小子的。”
……
许砚谈狂妄不羁的性子从小就绽放得淋漓尽致。
除了爷爷许健伶以外,根本没人能控制住他。
加上一些童年不好的经历,让这个孩子变成一副小魔王的模样,任性已经不足以形容他当时,真的脾气上来了,甚至是粗鲁过分的。
一个本该还懵懂的小孩,发起疯来却能让身边所有大人都发怵。
那个时候,许家上上下下都一致认为这颗独苗就这么废了。
许家几代富足,几代书香,是绝对不会把未来交给这么一个不服教养的“坏种”身上。
他人都说,许砚谈就是个坏种,爸爸疯,妈妈贱,再怎么教育骨子里就是劣的。
一开始,许健伶并不认为,可是随着孙子屡次管教不听,他逐渐动摇了念头。
对他而言,一个孩子的好坏不在于他是否能未来继承家业发扬光大,而是这个孩子的心性是否正直,本质是否有雕修的潜力。
只要留有一根正骨,他做什么都不会差。
倘若根子已经坏死,再怎么养育施肥,终究会是一场徒劳。
直到某一天。
许砚谈的一个举动,一句话,彻底改变了许健伶对他的看法。
许砚谈小学二年级,某天放学的时候没有及时接到人,反而是校领导先把电话打到了家里。
叔叔许衡忙工作中途赶去医院,看见了把三个男同学打得满头流血鼻青脸肿,看上去都快残废的许砚谈。
许砚谈那么小一个孩子,还背着书包,嘴角脸蛋都青肿的,握紧的小拳头沾着血。
在三家家长的指责唾骂下,他就站在那里,稚嫩的眼神坚定,甚至还要拿出课本写作业挑衅,一副根本不在乎的模样。
许砚谈在学校会和同学起争执,打架,这许家人根本不意外。
令人意外的是,没想到这孩子会玩命。
以往许砚谈做什么任性的事,都是点到为止,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乐子。
自己侄子真的很生气,许衡从他的表情里看出来了。
赔偿沟通以后,许衡把孩子带回家。
回家以后许砚谈都没来得及吃一口饭,许健伶就罚他在书房长跪反省。
也许是没想到他会惹出这么大乱子,许健伶一怒之下失了方法,连连问他:“你知道错了吗!!”
许砚谈就跪在那儿,一声不吭。
说什么都不认错。
爷孙二人就这么僵持了三个小时,许健伶在孙子跪在那儿坚韧的背影触动了,他走过去坐在孙子面前,语重心长地说:“砚谈。”
“你如果还把我当你爷爷,你就老老实实告诉我,为什么打人家。”
许砚谈刚才一直是那摇头晃脑吊儿郎当的不服气模样,听到自己爷爷这么庄重,甚至是快失望的语气。
他沉默了,也板正了。
半晌,许砚谈说了一句超出这个年龄该说的话。
“他们都该死。”
过了很久,他才扯着干涩的童声把事情经过全部告诉爷爷。
他所在的小学旁边就挨着一座烧锅炉的厂子。
今天放学的时候,许砚谈照常背着书包往外面走,找司机的车。
就在他走到半路的时候,亲眼目睹那三个同班的男同学扯着一只流浪狗走进了厂子。
许砚谈去晚了一步,当他追过去的时候,那只狗已经被他们扔进了火烧火燎的锅炉。
那是一只怀了宝宝肚子鼓囊囊的母狗。
从上学以来,没几个人愿意理他,上学放学的路上,只有那只狗时常陪他一路。
就在今天早上,许砚谈刚刚把家里给他带的营养饭盒都喂给它。
恶魔的根性在极度愤怒的灼烧下冲破了稚嫩的理智防线。
那时候,许砚谈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会挨打会疼,也根本不想去找老师家长去教育他们。
他要靠自己的拳头去教训这些该死的畜生。
他就是要往死里打,哪怕自己被打得站不起身,他也不会停下。
你只见他如今麻木又冷静,冷酷无情。
或许。
孩子般难过的眼泪,早就在他揍人的时候流在了不经意的地方。
听完全部以后,许健伶叹了口气,还是率先教他正确的处理办法:“你应该去找老师。”
许砚谈浑劲儿上来,根本不把爷爷的劝说放眼里,发狠似的:“就得把他们打怕了!!”
下一刻,他说的话,令许健伶震惊了——
八岁的许砚谈跪在自己爷爷面前,眼神坚定,字正腔圆明明白白地说:“今天他们能杀狗。”
“明天他们就能杀人。”
就在那一刻,许砚谈骨子里藏在万千恶劣里面的那一根“正”,实实在在打在许健伶的心上。
许砚谈那扭曲的正义感,让他的爷爷惊愕不已。
外人都说这孩子生性薄凉,不懂情谊。
相反,许砚谈是最最重情的那个,他的情从不像雨一样廉价泛滥,铺天盖地地给予。
而是像针一样,精准,深入,甚至带着些刺痛。
谁触犯了真心对他好的人,他就会发了疯的报复。
可是这样的孩子,这样的性格,是极端的。
如果不加以管教引导,许砚谈总有一天要毁灭在自己这野狼般的性格里,会酿出大祸。
“站起来。”许健伶突然说。
许砚谈抬眼,阴鸷的眼神顿然消失,有些茫然。
“我说让你站起来。”许健伶抬抬手,看着孙子手上还没洗掉的血迹,还有那被打的花猫似的脸,也是心疼。
“这件事,你没做错。”
“许砚谈,你就记住,这件事以后不管谁说你不对,你都不许放心上。”
“你就是把他们打残了,有你爷和叔呢。”
“但是这件事儿过去,从今往后,你得听我的。”
也就是他说出那两句话的瞬间,许健伶看见了最适合这孩子的一条路。
法。
等他几十年归去,总得有东西管住他。
人?管不住的。
唯有铁律的法。
能束缚住他的野性难驯,发扬他扭曲的正义,让这头天生王者的豹子,找到行事的界限,找到自己存在的使命。
这个孩子得学法。
看上去最不适合的人,往往为此而生。
许砚谈天生就适合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