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嘉盯着李答风的脸，像在他平静的眉眼间寻找波动的痕迹：“不信呀，不信可以去我府上打听打听，大家都当过新人，刚进来的时候都是顶顶风光的那个。”

李答风目光一滞。

宝嘉一脸说漏嘴的尴尬：“哦，要是下个新人来了，旧人确实难免失宠，但也不用担心，我会为大家准备好后路。”

宝嘉说着指指案上那些出自风徐来的菜品：“你看，这间叫‘风徐来’的酒楼就是我给你准备的见面礼，只要你答应来我府上，立马记到你名下。”

李答风静静看着她，仍是没有说话。

“放心，都是干净的产业，我府上有个叫近月的，给他准备的那间是藏书阁，叫‘江近月’，还有什么‘临水楼’‘万云轩’啊，每个门客名下都有。我这人不许山盟海誓，什么海枯石烂一听就是假的，谁有本事活到海枯石烂是不是？但银钱可是到海枯石烂都能用，这些产业能保你们即便失去宠眷，余生也可享荣华富贵。”

“李先生不是需要给你荣华富贵的人吗？当初我给不起，实在对不住你，如今刚好碰上你回京的时机，我想着弥补弥补，你可要考虑一下？”

李答风沉默良久，看着她说：“公主醉了。”

“李先生还当我是十五岁的时候，这点酒哪儿能醉着我。”宝嘉笑出声来。

李答风垂下眼睫：“如果公主说的不是醉话，那谢过公主好意，公主还是将这酒楼给别人吧。”

宝嘉蹙起眉头嗔怪：“我这酒楼都取好名了，你不要，那就得改名，要不只能再找个名儿里带‘风’字的，怪麻烦呢。”

“给公主添麻烦了。”李答

风颔下首去。

宝嘉敛起笑意，盯住了对面人：“李先生今日拒绝我，当真不会后悔？”不等李答风应声，又接了下去，“和当年一样不后悔？”

李答风看着手边的茶盏，从茶水倒映里看见默不作声的自己。

和当年一样不后悔？

这些年他没有后悔过吗？怎么可能。

刑满那年，走出那座收容流放犯的罪塔，第一次听说她消息的那天是他最后悔的时刻。

当初临别那一夜只想着，若她当真随他去流放，无异于公然与皇室割席，即便半路后悔也再做不回公主，既担心她后悔以后无路可退，又担心她当真宁死不悔，陪着他风餐露宿数千里，一千多日，哪一日都可能有无法预料的性命之忧。

如果不撒那个谎，就算劝得了她回长安，她也会在长安一直等他，不想让她为他一个九死一生的人虚耗光阴，所以宁愿伤她的心。

他以为伤心只是一时，父女母女哪里有隔夜仇，她总会跟家里人和好，她一个天之骄女，也会拥有她本该拥有的一切。

可是当第四年，他刑满那天听说她三年未嫁，与那座皇宫也断绝了三年来往的时候，他确实为他的自以为是后悔了。

然而那个时候，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

李家一家老小流放到河西的那年曾遭遇一场雪崩，是刚巧在附近勘察地形的元策救了他们——

当然起初他们只知他是玄策军中的一名斥候，而不知他的真实身份。

后来他们进了罪塔做苦力，忽然有天，沈节使来了，拜托他和他父亲去救一个人。

那人就是在一次斥候行动里重伤濒死的元策。

沈节使麾下有许多军医，定然是到了所有军医都束手无策的关头才只能找外面的医士。但为何会找上他们这样的罪臣？

当他们看见元策那张脸的时候，终于明白了答案。

因为那是一张不能被外人轻易看见的脸，原来沈家当年也出了一对双生子，这么多年一直藏着这样一个惊天的秘密。

沈节使知道李家获罪的原因，相信李家医者仁心，加之元策曾救李家上下性命，所以他们父子是既有能力救人，又愿意为沈家保密的最佳人选。

沈节使说，如果他们不想再蹚浑水，可以离开，就当那天什么也没看见。

若不是元策，李家那么多口人早就命丧在那场雪崩里，这份恩情哪怕拿命报答也是应当，他们父子没有任何犹豫，用偏方将元策塞入牛腹为他止住了血，拼尽全力救回了人。

但的确不可避免地，又蹚进了一趟很可能令他们再次背上欺君之罪的浑水里。

所以当他从那座罪塔出来，当他后悔着，想回长安找她的时候，却看见了脚下的浑水——

假如有天再次东窗事发，同样的痛苦还会重蹈覆辙，再来一次就不是流放，而是上断头台了。

若他以驸马的身份成为大烨的罪臣，一个夹在罪臣和天子之间的公主也不会落得好下场。

他是没有资格后悔的人。

李答风缓缓抬起眼，看向面前的宝嘉：“是，和当年一样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