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吁鹰绷紧了脸,定了定神,才低头去看手里的那只信鸽。
信鸽的那个脚环上刻有代表长狄的狼首,此环没有断口,是在幼鸽时戴上去,除非把鸽脚砍了,不然这脚环是取不下来的。
就算是有人用杀鸽的手段把脚环取下来,也戴不进另一只成年鸽子的脚上。
这个脚环代表着这的确是他们长狄的信鸽。
脚环上系着一枚信筒,以盖有狼首的大红色火漆印封口,完整无缺,信筒还没有被动过。
留吁鹰飞快地扭开了手指头大小的竹筒,完好的火漆印随之碎裂。
再取出了竹筒里那折成了细长条的的绢纸。
留吁鹰心里咯噔一下,有种极其不妙的预感,抬眼瞥了顾非池一眼。
顾非池漫不经意地抚着白鹰,白鹰抖了抖下羽翅,示威地对着灰鸽叫了一声,灰鸽在留吁鹰的手里瑟瑟发抖,似乎随时会晕厥过去。
留吁鹰暗暗地咬着后槽牙,打开了那折成长条的的绢纸,定睛一看。
一行行熟悉的狄文映入眼帘——
六磐城、银川城和平洛城三城相继失守,南征大军已经退守到了兰峪关。
他那褐色的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点。
原来不是顾非池认定了自己会败,不是顾非池在说大话,是他已经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出兵了!
刹那间,留吁鹰突然想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可能性——
“谢无端呢?”
留吁鹰的声音艰难地从咬紧的牙关中挤出,额角、脖颈间的青筋乱跳不止,整个人更是绷得紧紧。
顾非池轻抿唇角,笑而不语。
见状,留吁鹰心头有了答案:也就是说,谢无端又去了北境!?
留吁鹰死死地盯着顾非池的眼眸,右手攥紧手里的绢纸,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们汉人不是最重守孝吗?!
谢以默才死了大半年,谢无端不是还要守两年多的大孝吗?!他不去谢以默墓前结庐守孝,跑北境去做什么!!
七月时六磐城被一把大火烧毁,谢以默的头颅一夜之间不翼而飞,王上雷霆震怒,连发了三封急信,令他务必守好北境。
而现在,银川城和平洛城又出了变故,战报一旦传回长狄王庭,九姓亲王怕是不会错过这个落井下石的大好机会。
怦怦!
留吁鹰的心脏差点没从胸腔跳出来,面黑如锅底。
顾非池叹道:“留吁元帅如今恐是自身难保。”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掷地有声,似利剑,如刀锋,以势如破竹之势袭来,几乎快将留吁鹰压垮。
“……”留吁鹰紧抿着唇,双腿仿佛被浇铸在了地,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王尚书。”顾非池转过头,朝西南方唤了一声,声音不轻不重。
这大景的朝堂上,只有一个王尚书,户部尚书王寅。
一时间,众人的目
光都望向了人群中一个五十来岁中等身量的绯袍官员。
也就方才这几句话的功夫,抵达宫城外的官员愈来愈多,三三两两地聚集在端门、承天门附近。
他们见顾非池和留吁鹰在午门附近说话,有些人快步绕过,也有些人慢腾腾地往前挪,远远地竖着耳朵,试图想听他们在说什么,这其中也包括户部尚书王寅。
“……”王寅一脸菜色。
只短暂的一个愣神,王寅就换上了一张笑脸,在周遭这一道道近乎同情的目光中,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来。
他脸上堆着笑,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世子爷。”
顾非池抬手打了个手势,知秋便把那两张五万两银票递向了王寅:“王大人,拿着。”
王寅一头雾水。
刚刚他远远地也看到留吁鹰命随从拿了两张银票出来,只隐约听到一两句,什么“十万两”,“顾世子敢收吗”云云的话。
顾非池淡淡道:“这是留吁元帅给北境军的银子。”
啊?王寅哆哆嗦嗦地接过了那两张“沉甸甸”的银票,脑子里还有些懵。
留吁鹰给北境军的银子?
怎么顾世子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但这些字连在一起,就这么奇怪呢?!
留吁鹰给北境军十万两银子作为军资,总不会是期待着用来打他们北狄吧?
王寅朝不远处脸色铁青的留吁鹰望了望,就听顾非池又道:“如今东北的米粮是一百三十文一石。”
“这笔银子只能用来买米粮,明天之内办妥,五天内必须送到北境。”
王寅正盯着留吁鹰胡思乱想着,猛地听到“明天”与“五天内”这几个字,整个人猛地一哆嗦,像是被浇了一桶冰水般醒了。
“明天?”他颤声问道,简直欲哭无泪。
这怎么可能!!
哪怕是去年,北境与北狄交战最激烈的时候,皇帝也给了一个月时间购置粮草。
明天采购好粮草,五天内送到北境,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光是发公文招募粮商都至少得三天时间。
王寅的肩膀都快垮下来了。
这些年,皇帝龙体每况愈下,又怠政得厉害,动不动就罢朝,朝臣们也跟着比较闲。
可自顾非池监国后,文武百官的好日子就不复存在,哪怕他这段日子也没露上几面。
最忙的就是内阁与六部,都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像王寅在万寿节前已经连续三天歇在衙门没回府了。
这一次,顾非池比之前更狠。
明天就让他办妥这件事,而且还要以这么便宜的粮价,这让他上哪儿买啊?
前几个月,为幽州征买的粮草,还要四百五十文一石呢。
顾非池锐利的目光轻飘飘地扫了过来,似乎看出了王寅的心思。
“不行?”他抬了抬眼皮,尾音微扬。
熠熠的金光轻轻地笼在他脸上,光与影的对比,反而衬得黑色鬼面后
那双狭长的狐狸眼比夜色还深。
“行行行。”王寅连连点头,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两张银票,几乎要愁哭了。
他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心里暗暗后悔自己耳朵讨嫌,刚刚他就该绕着顾非池走的,居然还想偷听。
都怪这留吁鹰!
王寅忍不住朝留吁鹰狠狠地瞪了一眼,实在想不明白,留吁鹰干嘛要给北境军十万两银子。
总不会是折服于世子爷的威仪,想弃暗投明吧?
这一看,他便对上了留吁鹰阴戾的目光,森冷如毒蛇,令人看着不寒而栗。
今天以前,王寅和大部分文臣一样是主和派,抱着“以和为贵”的态度,对着留吁鹰向来是笑脸以对,可现在一想到都是因为留吁鹰莫名其妙给了十万两,才让自己摊上这倒霉的差事,一股火腾腾地就冒了起来。
他眯着眼,回瞪了过去,下巴微抬。
看什么看?!
这可是在大景,又不是在你们长狄。
留吁鹰心事重重,根本没在意王寅,甚至懒得拱手,语气生硬地丢下五个字:“顾世子,失陪。”
本来留吁鹰今天是要进宫赴万寿节宫宴的,现在他也没这心思了,调转头,大步流星地朝承天门方向走去,额角的根根青筋几乎快要爆开。
他现在必须去确认一件事。
确认这飞鸽传书上写的军情,到底是不是真的。
留吁鹰越走越快,褐眸中晦暗不明,似是波涛汹涌。
他心里其实已经偏向于是真的。
毕竟,除非顾非池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不然,他不可能拿这种一下子就能戳穿的事来骗自己。
但留吁鹰还是抱着一丝侥幸。
因为谢无端而失了六磐城,他勉强也能向王上交代。
可若是连兰峪关也被谢无端拿下,那么,自己这次南征的军功,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了。
留吁鹰快步走出了承天门,踩着马镫,扳鞍上马。
“啪!”
一记马鞭狠狠地抽在马臀上,他一夹马腹,坐下的骏马飞驰而出,好似离弦之箭般远去。
户部尚书王寅的表情有些微妙。
这留吁鹰的样子简直就跟落荒而逃无异。
王寅心里有那么点点羡慕,他其实也想逃……
他清了清嗓子,正想问顾非池还有没有什么指示,就见顾非池终于大发慈悲地挥手打发了他:“去办吧。”
“那下官先退下了。”王寅如释重负,双手捧着银票,心急火燎地走了。
他得赶紧找首辅好好商量一下。
这是顾非池上位后,交给户部最重要的一桩差事了,要是办不好,他真怕自己坐不住这户部尚书的位子。
“走吧。”顾非池对着萧燕飞笑了笑,牵着她的手穿过午门。
他习惯地配合着萧燕飞的步伐放慢了步调,不疾不徐。
两人所至之处,前后左右
都是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在往后缩,但他们的目光又情不自禁地往他俩这边瞥过来。
萧燕飞轻笑出声,抬手摸了摸停在顾非池肩头的白鹰,还从随身的荷包里掏了一块肉干给它吃。
白鹰一口叼住了那块肉干,三两下就咽了下去,又“咕咕”地叫了两声,继续讨肉干。
“真乖!”萧燕飞又喂了白鹰一块肉干,看似不经意地问道,“你不会也出京了吧?”
她用了疑问的口吻,可是表情很笃定。
难怪好几天没见他来家里蹭饭了!
顾非池脚下的步伐顿了顿,默默地点了点头,修长的手指突然动了,从她的指缝间穿过,改为十指交握。
手指与手指亲昵地互相摩挲着,萧燕飞感觉指缝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