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不错,不用让子孙也背负祖辈的罪过,实属仁政。”
“……”
“不行!”太夫人终于按捺不住怒火,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茶几上,“绝对不行!”
“大伯兄,族里这是想跟侯府撇清关系吗?皇上这都还没定罪呢,你们就已经迫不及待了吗?”
“你们对不对得起老侯爷!?”
太夫人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声声凄厉地对着萧勉等人发出质问,几乎喊破了音。
“当然对得起。”萧勉板着脸,吹胡子瞪眼,也同样一掌拍在了茶几上,“十六年前萧勖犯下错事,令阖族蒙羞,族里倾尽一切替他平了。”
“但是现在,萧衍又搞出这么一遭,咱们族里,从老到少,有两百余口……这么多人的性命,赔不起。”
在这之前,萧勉多少有些心虚,有些愧疚,觉得“除族”是不是太狠了,可现在看着毫无自省之意的太夫人,那点子残存的愧疚消失殆尽。
曾经,“萧”这个姓氏是荣耀,可自从萧勖当年战败后,他们萧氏族人在外头也不知道因此遭遇了多少难堪。
“我不同意。”太夫人咬牙否决。
萧勉语声渐冷,断然道:“这是族里的决定。”
他与族老们来侯府并不是与
太夫人商量的,而是告知。
他已经上奏了皇帝,除族一事势在必行,没有一丝一毫转圜的余地。
萧勉再次拍案:“今日就开祠堂。”
“大伯兄……”太夫人脸色更白,身子摇摇欲坠,王嬷嬷连忙扶住了她。
“阿婉,”萧勉含笑看向了殷婉,示好地提议道,“你在此稍候,正好今天开祠堂,也把你的名字从族谱中去掉,再交由京兆府重新办理户籍。”
“多谢伯父。”殷婉含笑应了,神情温和平静。
她本就是为了这事来侯府的,不然,又何必亲自跑一趟。
萧勉轻一振袖,便起了身,招呼着几位族老往厅外走,打算去祠堂。
“大伯兄不可,万万不可……”太夫人哪能眼睁睁地看着萧勉他们离开,慌忙去拦,又赶紧对着大丫鬟使了眼色。
一众侯府的婆子们便也围了过来,帮着太夫人拦人人,把人拦在了厅外的檐下,不让他们离开。
一时间,场面有些僵持住了。
厅内,萧燕飞仿佛没看到外头的混乱般,自顾自地喝着茶,嫌弃地嘀咕道:“这茶味也太苦了。”
“双井茶本是前朝贡茶,可惜这应该是陈年的旧茶了。”殷婉端起茶盅,闻了闻茶香,低笑道,“侯府这些人金贵得很,陈茶从前可是从来不入口的。”
而如今,都沦落到了拿这种陈年粗茶待客的地步,可见这段日子过得有多拮据了。
“娘,‘金贵’那是有银子使惯出来的,没银子的时候,别说陈茶,不喝茶这日子也过的。”萧燕飞随手把那盅茶一放,巧笑倩兮,哄得殷婉莞尔。
是啊,以后还有苦日子等着他们呢。
殷婉波澜不惊地望着檐下的太夫人,吩咐人上两杯温水。
远处,四个锦衣华服的男子步履匆匆地朝这边走了过来,正是侯府的其他四位老爷,萧衍的几个弟弟。
他们显然也知道了族长要把他们这一宗除族,全都围着萧勉一行人,不让他们离开。
厅外一下子乱得好似菜市场一般,闹哄哄的。
萧燕飞只冷眼看着这场闹剧,闲适地喝着刚适合入口的温水。
萧家四位老爷全都正值青壮年,自是精力充沛,轮番上阵,有人试着动之以情,以往日的情分游说;有人有理有据地表示大哥萧衍绝对不可能涉及谋反;也有人说族里无情,大难临头各自飞……
这四兄弟有人扮白脸,有人扮黑脸,有人扮红脸,足足说了一炷香的功夫,都没有挪开步子。
他们半点不累,可人群中心的族长萧勉经历过击登闻鼓和进宫面圣这两件事后,早就疲惫不堪,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迸出了一句:
“够了!
两个字如惊雷声响起,把乱糟糟的众人都惊了一下。
萧勉揉了揉眉心,方才那一下喊破了嗓子,声音略有点嘶哑:“萧衡,萧循,萧彻,萧彷,若是皇上下旨抄家,你们四个是想跟着你们大哥一起流放
,还是同去菜市口?”
他神情肃然,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冰冷冷的“菜市口”三个字宛如一把铡刀晃在萧衡几人眼前,寒光闪闪。
萧衡四人耸然一惊,呆住了。
周围的声音仿佛被吸走似的,陡然间静了下来。
萧勉语重心长地继续提点道:“将你们父亲这一宗除族,不止是对族里好,对你们也好。”
“除了族后,你们几房就赶紧分家,大家还能有一条活路,再拖延下去,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说话间,柳皇后跪在乾清宫前的样子又一次浮现在他眼前,萧勉不禁胆战心惊,无数次地庆幸,幸好自己早下决断。
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他又怎么可能因为他们这三言两语而改变主意。
族老们频频点头,全都站在了他身后。
站在厅前石阶下的萧衡四人闻言诧然,面面相看。
这件事真有这么严重吗?!
他们可以确信大哥萧衍绝无谋逆之心……也没这个胆子啊!
但是——
十六年前,萧家是变卖了大部分产业,几乎耗尽家产总算勉强保住了侯府的爵位。
后又靠了殷家,才维持住了侯府这十几年的荣光和体面。
而现在,殷婉与萧衍义绝了,殷家也就靠不上了。
萧衡四人都怔怔地呆立原地。
萧勉又长叹了一口气,走下了石阶,从萧衡兄弟三人之间走过。
太夫人急了,激动地喊道:“阿衡,阿循……快拦住你们伯父,不能开祠堂。”
“堂伯父。”萧三老爷萧循往前走了半步,却感觉袖口一紧,萧四老爷萧彻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袖子,给他递了个眼色。
萧五老爷萧彷转身想去追,不小心被旁边的石阶绊了一跤,这一摔,便像是泄了力气似的,瘫坐在那里。
“怎么就到了要除族的地步呢。”萧二老爷萧衡恍然未闻,失魂落魄地看着太夫人,喃喃自语着,“不会的,大哥他肯定不会跟着承恩公谋反的……”
他似是无法接受这个打击,神情惶惶。
这兄弟四人各怀心思,谁也没去拦。
将他们的小动作以及眉眼官司收入眼内,厅内的萧燕飞用团扇掩面,转头对殷婉笑说:“娘,有趣吗?”
看着女儿笑得两眼弯弯的样子,殷婉心口一片柔软,眉目柔和地点点头:“有趣。”
她只顾着看女儿,根本没在意外头那些萧家人,又让人给上了一碟五香瓜子。
看热闹怎么能缺了瓜子呢。
萧燕飞愉快地嗑着瓜子,见外头的萧勉以及几位族老终于脱开了身,朝着侯府西路的祠堂方向走去。
“大伯兄,除族非同小可,需从长计议啊。”
太夫人惊慌失措地追了上去,而萧衡四人这才“回过了神”,也赶紧跟上,但一个个跑得比太夫人一个老太太还慢,萧衡还殷勤地亲自去搀太夫人
,一副孝顺的样子。
没一会儿,周围就空荡荡的,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就连那些个粗使婆子都随太夫人一起去拦萧勉他们了。
风一吹,地上几片枯黄的残叶被卷起,在地面上翻飞,打滚……
“骨碌碌……”
沉重的轮椅压在了地上的枯叶上,轮椅滚动时,发出粗噶的声响,一下接着一下。
厅内的萧燕飞一边嗑瓜子,一边闻声朝厅外望了过去。
前方空旷的庭院中,崔姨娘推着一个木制的轮椅朝这边走来,一袭宝蓝直裰的武安侯萧衍就坐在轮椅上,俊朗的面庞瘦得面颊凹了下去,一侧裤管空荡荡的,哪怕膝上盖了薄毯,也掩不住那缺失的右腿。
萧衍眼神阴戾,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浓浓的阴霾中,与他先前跑去殷家叫嚣的张狂样,判若两人。
只是这么看着他,殷婉的心头就涌起一股浓烈恨意,如跗骨之蛆般啃噬着她的骨髓。
在整个萧家,殷婉最恨的就是他,还有过世的老侯爷萧勖。
是这对父子为了一己之私毁了她半生!
殷婉不由攥紧了椅子的扶手,指尖因为用力微微发白。
“殷婉!”萧衍熟悉的声音钻入她耳中,语声冰冷地质问她,“为什么你要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抛弃我?”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我夫妻十六年,你怎么可以说舍就舍,你这个人还有没有良心?!”
萧衍的轮椅停在了厅前的石阶前。
轮椅上不石阶,更过不了那高高的门槛,此刻周围也没有下人可以帮忙把轮椅搬过去。
萧衍只能在崔姨娘的搀扶下自轮椅上站了起来,右臂拄着拐杖,步步艰难地迈上石阶,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厅堂中。
他看着殷婉的眼神宛如淬了毒般,恨不得死死地咬住她的咽喉:“无情无义,冷心冷肺……这些年我真是看错你了!”
殷婉从圈椅上站了起来,徐徐地朝萧衍走近了一步,垂眸望着对方那空荡荡的袍裾,袍裾下只露出了着黑靴的左脚。
“你的脚……”
殷婉温柔的声音很轻,似乎一阵风过来,就会吹散似的。
她在关心自己?萧衍一愣,阴沉的面庞总算稍稍缓和了一些,声音放柔了三分:“阿婉,我可以原谅你,只要……”
说话间,他看到殷婉缓步向自己走来,幽深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空荡荡的裤管。
他微微地对着殷婉抬起了手,等着她来搀自己。
然而——
殷婉停在了两步外,毫无预警地猛一出脚,狠狠地朝他的拐杖踹了过来……
“你……”
萧衍也只来得及发出这一个字,毫无提防下,他的拐杖被殷婉一脚踢落,身体也随之失去了平衡。
“咣当。”
拐杖落地声清晰地响在萧衍耳边,他闷哼地摔落在地。
右腿根没愈合的断口也撞在了坚硬的地面上,疼痛直入骨髓,让他再次体会了钻心蚀骨的断腿之痛。
他口中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声,直冲云霄。
殷婉目光冷冷地俯视着摔跪在地的萧衍,平静地把方才未尽之言说完:
“你的脚,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