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活人无数,问心有愧之事寥寥无几,而这一桩,却是说什么也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阴诡教行事鬼祟,狡兔三窟,当年有许多正道豪杰欲将其铲除,却都没能找到总舵老巢。此后救必应每每听闻某地出现阴诡教作乱的消息,便要放下手中一切赶去查探,可终是没能再寻回人。
“我本以为这孩子已遭不幸,然而直到许多年后,燕京重逢,他竟摇身一变成了王府世子,造化弄人,原来他的生父正是大燕国靖南王颜泰临。我不知他如何活下来的,对于阴诡教往事,他只字不提。但多年未见,他不仅习了上乘功夫,身上的热毒也被压制了。原是他拜了一位师父,那人教了他一门阴寒内功,体内至阴至寒的真气与热毒相抗,以毒攻毒,才叫他不必再受热毒折磨。”
救必应眉头紧皱道:“人体阴阳相调,或弱或强,怎能一成不变?为求寒热二毒持衡,他那师父又教了他一部道家功法《清净无为功》,叫他绝七情断六欲,连喜怒哀乐也统统抛弃,以求心如止水,修身养性。然而俗世凡人,怎能断情绝爱,无悲无喜?此乃逆天而行,七情六欲非但不能消除,只是强自压抑罢了,而他若一旦动情动欲,心念纷乱,体内阴阳二气失衡,寒热相搏,便会立即遭到反噬,轻则走火入魔,重则五脏六腑皆损,如此下去,他怕是没有几年可活了......”
裴昀一惊:“已到了这般地步?”
她料想他旧疾顽固,却未料到如此严峻。
“本来有我在旁,虽不能令他长命百岁,但也会尽可能叫他活得长久一些,可他自己偏偏是个不惜命的。”救必应痛心疾首道,“擅动情爱,心绪大乱,破了功禁,致使内力反噬,而后又三番两次受伤,将体内阴阳平衡彻底打乱了。”
裴昀听罢心中百味杂陈,久久没有言语。
自相遇初时,到如今不过一年有余,他的身子越来越糟糕。他为谁动情动念,又为谁喜怒悲欢?这个答案,世间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如今,他还可有救?”她低声问道。
“之前池姑娘所搜罗的仙草一直在我手里保管,加之这些年断断续续所得,迄今为止,那九大仙草已有其六,只差金银石斛、千年赤灵芝与一品金珠这三样。未得全部仙草,便不能一举祛除他体内顽疾,不过若再多一样,七种仙草在手,我可冒险一试,或许能将他体内毒素暂时压制。但无论如何,还是要等他身体恢复过来才能用药。”
救必应微微一叹,“眼下他寒毒反噬,热毒复发,外伤未愈,高烧不退,我已尽力而为,能否熬过今夜,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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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如墨,风凉似水。天幕沉沉,无星无月,房中唯有一灯如豆,昏昏暗暗,静谧无声。
裴昀推门而入之时,穿堂风过,将窗子顶开,刹那间帷幔垂纱飞舞,烛火灯光摇曳,衬得床上那浅浅起伏的身影愈发颤抖了起来。
她连忙回手掩上门扉,又将窗扇紧闭。
而后她走到床畔,掀开床幔,缓缓坐了下来。
昏暗灯光映照在颜玉央的面庞,他双目紧闭,半昏半睡,因服了药,发了汗,故而苍白面色难得浮起半分薄红,使得肤色近乎通透,如胭脂美玉,又如掌心霜雪,泠泠易逝,好似一旦握紧,便碎了。
鬓发湿漉贴在他的颈间,泛着潮气的中衣微敞,露出胸前伤处包扎的层层白布,散发着浓郁药气。他眉峰深颦,呼吸剧烈起伏,似乎昏迷中也极为难捱,极不安稳。
雪岭二佛、杜衡之流都不知去了何处,如今诺大个庭院一片寂静如死,仆从婢女半个影子也不见。
这人向来前呼后拥,派头十足,可真正衣食起居却又从不允近身,如今病成这个模样,连个跟前伺候的人都没有。
裴昀定定望了床上人半晌,身手拉过锦被盖在他身上,起身出了门。
待打了温水回返后,她再次回到床边,用布巾浸了水,擦拭着他脸上颈间半冷半热的汗。她没做过照顾人的活计,只能尽量手下力道放得轻缓,可他不知为何,偏偏一味扭头躲闪。
她本就不多的耐心告罄,手下一个用力,将他的脸扳正了过来,他无力挣扎了几下,喉中含糊唤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