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献计(2 / 2)

他很想家,想他的父母妻儿,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马上就要到达秋收时节了,家里需要多一个他这样的壮年劳动力,封因为太过心急,原本十二天的路程,硬生生不到十天就走回家了。

封为公士爵位,家里有一百亩田地和一宅地基面积的房子,公士是二十级爵位中级别最低的爵位,更别说还是在咸阳周边这个遍地是公卿的地方了。

封老父尚在,可父亲在二十年的一场战争中丢了左臂,虽然按照秦国法律可以免于被征发,不用服疫,但封的父亲也丧失了大半的劳动能力。他家中除了妻子,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算上他一共五口人,每年只能依靠这一百亩田地维持生活,封前些年在战场上也一直没找到机会升爵,所以他们家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紧巴巴的。

每年收获的粟米都不够一家人的口粮,因此只能在粟米中掺杂着豆和麻一起吃,啜菽饮水,一年里只能吃上两次肉,生活很清苦。

封在隔壁县城服役的时候就听说了,今年官府免费为每家每户都分发了新的粮种,据说新粮种亩产量好几千斤呢。

没见过大场面的人连想象力都是这么的匮乏,在他心里,恐怕就连当今大王都吃不了这么多的粮食吧!?

也不知道这新粮种味道如何,既然他的产量如此之高,就算比麻饭还要难吃,封也可以接受。

于是,带着这份好奇的猜想,封终于在秋收之前赶回了家中。

刚一回家,封的家人们就立刻和他诉说着分开时的思念,一阵眼泪汪汪过后,他迫不及待地朝着田里走去。

他之前已经听说过了,有一种新的粮食是长在地下的,饶是如此,当真见到番薯时,还是会不由自动对它感到欣喜和好奇,看着一根藤上结着五六个饱满的紫色果实,封居然猜测,它的味道定然和栗相似,软软糯糯。

还有那金黄色的种子,他可真漂亮啊,漂亮到封根本就想象不到它的味道究竟会有多好吃。

还有那雪白绵软叫做棉花的东西,一下子让他对于天上那些虚无缥缈的云朵有了实质上的触感。

封归家后,还未来得及好好歇息,就立刻投入到秋收中了,毕竟这片田地是他自己的田地,还不如早些收取免得出了岔子。

经历过忙碌的春耕,交完租赋后,封终于能安下心来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安稳时光了。

秋季的番薯叶,叶片枯黄,上面长着些孔洞,本是用来喂养家禽的,可他们家贫,无可奈何最后将其做成了菜羹。

烹饪好的番薯,根本不用花费额外精力在扒皮上,只需轻轻一掰,就能看到里面黄灿灿的果肉,上面还冒着氤氲的热气呢,封顾不得烫,试探性地咬了一口,柔软的番薯泥在嘴里被抿开,这个味道一下子惊讶地封瞪大了眼睛。

好好吃,软糯香甜,入口即化,虽说比不上饴糖的味道那般甜蜜,却也是一份难得的美味,比他之前想象中的味道好了不知道多少倍,这份甜蜜蜜的味道,一下子甜到他心里面去了。

有菜有饭,人生何求?

封对自己接下来的日子简直是满意得不得了,地下室里储存了很多粮食,足够他们一年的口粮,而番薯玉米的味道又比豆饭藿羹强很多倍。

用过飧食后,封的妻子借着太阳马上落山时昏暗的日光开始织布,他们家今年种了两亩地的棉花,这么多棉花自己一家人肯定无法用完,所以准备纺织成布,卖出去贴补一些家用。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他们的日子却越过越好了,封和妻子一商量,决定先为自家人制作几件夹有棉花的短衣。

对于古代穿习惯了麻布褐衣的穷苦人家来说,棉衣的御寒程度简直远超他们想象,即使只是一件短儒衣,也足以让他们感受到之前从来没有感受到的温暖,从身到心,都暖呼呼的,不再冰冷。

这天,外面下了很大的雪,寒风呼呼地吹着,封和家人们围在火堆前,偶尔往要熄灭了的灶火中扔上几块木材和玉米芯,听火烧得噼里啪啦的声音,他怀里抱着自己仅有三岁,最小的儿子,为大家讲他在服役时发生的各种趣事。

场景很温馨。

忽然,院门响了,有人敲门。

封嘴里嘀咕着这大雪天的,敲门人会是谁呢?

他在篝火前起身,走到院门口,打开了门。

门外之人他并不认识,有男有女,虽然身上没有过多繁

复的配饰和纹绣,但从那看起来就质感很好的衣料来看,这群人的身份必定非富即贵。

有一位上了年纪,身材高大,带着剑,长些有些凶相的汉子开口对他说,他们途经此地,雪大难行,希望能在他家中歇息些时间。

封当然不敢拒绝这些贵人们了,他带着笑意将这群人迎进家门。

封家的屋室不大,乍一进来这么多人,显得十分拥挤,封假意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这群人倒是并不怎么在意,看他们的态度,似乎隐隐以中间那位十四五岁的少年为中心。

人群中一名同样年纪不大的少女开口问了他几个问题,比如今年赋税如何,田地收成如何,是否能吃饱,可有制作棉衣之类的问题,封都一一如实回答了。

她问完后,这群人中气势不凡的少年将视线停留在封身有残疾的父亲身上,在得知他的父亲是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后,和刚刚那位少女不同,这位少年的关注点便都聚集在他的父亲身上了。

他问得隐晦,封的父亲不敢在背后得罪三老,啬夫和游徼,便也答得隐晦。

封的父亲觉得这少年身上的气势比他上战场时时见到职位最高的长官还要强上很多。言语之间不免极度战战兢兢,小心谨慎,有时牙齿都会忍不住打颤,好在,这少年并没有为难他的意思,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回答了他所有问题。

他年纪虽小,可周身却散发着一种令人不敢放肆,忍不住想要臣服的气势,很有威压。

听完他的答话,少年点了点头,虽然这老叟说得含糊,但他还是从中提取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封家中没有势力,世代平民,封又不会说好话讨好里正,所以这位残疾老叟的生活……过得不是很好。

纵使秦国律法严格,但这其中弯弯绕绕,可操作的东西太多了。比如服役时间的安排,不同质量农具的分发……

少年没有露出什么太大的表情,让人无法探究他的态度,是喜是悲,是满意还是愠怒,或是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在紧张的氛围下,时间会变得很慢,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雪终于停了。

一刚开始问问题的那位少女从褡裢中掏出一把刀币放到封的妻子手中,在封一家人千恩万谢,感激涕零的道谢声中,一行人起身离开了这里。

他们刚走不久,封就收到了邮人送来的信件,是他远在安陆的姊丈家传来的消息。

封找了里中识字的人为他解读,上面先是关心了封一家人的身体健康,说了今年的新粮种和农具的好处,然后又道,似乎又要和别的国家开战了,他去年刚刚服完更卒之役的长子喜再过不久就要上战场了。

他又道,希望喜能在战场上多割下几个人头,这样他们家也能有爵位了,字里行间的喜悦期待之情简直难以言表。

封收回竹简,心里默想,他也想上战场,他也想要更高一级的爵位。

安车中,因为燃着燎炉,所以并不感到寒冷,嬴政揉了揉太阳穴处,他看姜珂经常做这个动作,听她说这个

动作可以缓解眼睛和精神疲劳,便也学着做这个动作了。

他缓缓开口,唤道:“阿珂。”

听嬴政叫自己的名字,姜珂一下子回过神来,答道:“我心情震撼,感慨万千。”

“这次下基层,当我亲眼看见大家都在吃我种出来的番薯和玉米,穿了夹着棉花的厚实衣服,墙角还搁置着新型农具时,那股精神上的满足达到了最高点。”

那一刻,她觉得那些画不出图纸的绝望,田地里的风吹日晒,累得直不起的腰,无数个挑灯夜读,曾经受到的所有痛苦一下子全部都消散了,这一切都很值得。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嬴政道:“刚才那位黔首,他说寡人是这世上最好,最有仁义,最贤德的大王了。”

当然,黔首们根本就不敢私下妄议君王,这些都是嬴政若有若无引导套话出来的。

他们说这话时语气很虔诚,很认真,并不像是单纯被律法逼迫所说的话。

他是真的觉得嬴政是这世上最好,最有仁义,最贤德的大王,是连上天和玄鸟之神都承认的君王。

今年的租赋没有减少,徭役也没有减少,甚至马上就要开始再一次的攻魏战争了。

只不过让他们相比之前吃得饱了一些,有一件暖和的短衣穿而已,那些人家甚至连棉裳都没舍得做。

乡下黔首们根本不知道那些文人儒生口中的君子,仁义,贤德是什么,他们连书都没读过,他们只知道谁给他们好处了,那就是仁义之人。

以及……嬴政想到那位手臂残疾的老叟,黔首能成为基石的前提,是他们心中对于秦国的信念感和归属感,即便有商君了变法,可那些老旧贵族依然不是一股小势力。

嬴政突然意识到,秦国官员有限,灭掉六国之后,那些地方的官吏体系一时难以填补,依然还会是他们国家里与国同修的旧贵族体系。

旧贵族,想到这三个字就令他不爽。

一个君王,他对于国家的运用要像身体支配手臂,手臂支配手指那样轻松,使得天下之人,莫不制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