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时明煦又做过很多次梦。
梦里他总变成骸骨,生死颠倒下,时岑一直守着他。
这或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重逢,梦境弥补清醒时的遗憾。但在享受陪伴时,时明煦也会不忍心——时岑总是很低落,像他醒来时那样。
于是,入眠变成一种甜蜜又可怕的存在。时明煦沉浮在郁结里,他的世界变得错乱而重叠,很多时候,他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因为梦中的世界也被困在这颗心脏中,心脏机械地跳动,偶尔会有血管脱落,砸到他脚边,像死掉的蛇。
还会有离开心脏的那一天吗?
谁知道呢。
时明煦只能倚在薄薄的组织壁边,望进流转地中——一直没有新的序者再被送来。这或许昭示着序间的不幸在加剧,又或许,亚瑟的维度跃迁成功了,序间短期内,不再缺乏新的大序者。
而他,他在这处封闭又残破的空间内,具象的过去已经离他远去了。乐园中充斥着有关时岑的一切,于是时明煦很少再想起乐园,也很少再想起灯塔。偶尔,他会回忆里独自生活的日子,和那些长夜中的秘密实验。
......如今,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他窥探到真相,真相是一双自高维俯瞰而来的巨眼,一场彻头彻尾的毁灭。人类不过是灾难之下最为渺小的种族,像浮光里的尘埃那样,没有谁会在乎,没有谁会驻足。
除了人类自己。
他所做的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他已经判断不出。
过去了很长很长时间,或许以月为计量,又或许干脆是年。流转地中,序泡的色泽透进来,形成微弱的芒,落到时岑的白骨上,时明煦看着那些斑驳又朦胧的色彩,想象它们是遥远的行星。
其中有一颗,曾是他的故乡。但时岑在这里,所以故乡变得很近很近。
他观察着崭新的故乡,意识到血管中仍有液体流动。越靠近心脏中心和关键枢纽的地方,绞索的密度就越大,但在紧贴血管的地方,绞索又变得稀疏。
死去的遗骸还有心跳,并且远远不断地运输着血液,这点实在很奇特——每每这种时候,时明煦就会希望时岑已经属于四维,那样哪怕是死亡也变得绵长,他陪在时岑的尸骸边,起码能够听清心脏的跳动。
“啪!”
忽然,有一截血管垂下来,它砸得又快又狠,以至于完全来不及躲避。
它恰恰落到时岑的趾骨上,被尖锐的形状割伤,蓝色液体瞬间涌流出来,自莹白骨殖间倾泻而下,像黄金时代的冬日,多瑙河淌过覆雪原野。
时明煦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他猛地扑过去捞起骨骼,于是血液也染透他手心——还好还好,血液没有侵蚀骨骼,时岑尚且完整。
可,细密如蒸汽一般的声音骤然响起,它不同于粒子碰撞间清脆的响动,时明煦下意识望向声源处,血管破裂、液体涌流的地方。
......绞索。
所有触碰
到血液的绞索都融化掉。如同岩浆吞没石块那样,它们被血液蚕食了。
——这是什么原理?
时明煦眉心一跳。
像许久未曾见过春天的枯枝摇晃在风中那样,研究员有些谨慎地伸出手。
鞠起血液时,他掌心抖得很厉害,有液体落下去,溅射过空气间的绞索,它们就都消失掉。
直至他将整整一捧都泼洒出去,无数绞索就湮灭于虚空间。
时明煦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有什么东西像齿轮那样“咔咔”作响,锈钝的理智挣扎着想要醒来,某个猜想在成型,时明煦不知其原理,只是粗浅地推断着它的表象——但如果表象正确,对于三维世界而言,也已经足够。
他在想象一种可能性。
这些液体要是淌到尘世,是否能够成功扑杀绞索、而不伤害到乐园中的幸存者?
毕竟时岑的骸骨仍然属于三维,它没有受其影响,自己的意识也没有。那么液体本身就是安全的只会对绞索产生危害——四维生物的血液起到某种净化作用,这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甚至连部分融合祂基因的时明煦自己,也勉强拥有这种作用。途经他自己的绞索会被短暂包裹起来,丧失切割基因链的能力。在过去的许多日子里,时明煦已经清晰认知到这一点。
他的心跳得很厉害,许久许久没有这样自由又迅速地形成过猜想。于是研究员继续推导下去,猜测计划实施的可能性,他的心和手都发颤,忽然间巨型心脏组织壁震颤一瞬,骸骨遭遇颠簸,滑向他怀中,又蹭过自己的脸庞。
像是主动为之的相拥。
一人一骸骨,就这样怀抱在一处,颠簸仍在继续,时岑的指骨拂过对方腰侧,成为某种无言的见证。
时岑永远是他最好的倾听者,无论怎样鲁莽或荒诞的猜测,都可以被允许。
于是时明煦抱着对方,心脏仍在胸膛间横冲直撞,他仰起脑袋,血液也变得很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