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了。”沃瓦道斯的尾巴扫过来,自然而然的,祂轻轻拂到安德烈小腿旁,“亚瑟的融合进程没什么问题,后续的跃迁历程无法再干预。我说你已经陷入沉睡——至于死亡的未来,我也已经告知他们。”
一切尘埃落定,一切又即将启程。
结束与开始,似乎很难被清晰定义。
安德烈点点头。
“将来,亚瑟会接替你的位置吧,成为新的主序者吧。”安德烈摸了摸对方的尾巴,“不过,那应该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小蝾螈,你
() 们不要吵架。”
他顿了顿:“我该走啦。”
“你的意识很有限。”沃瓦道斯轻声说,“安德烈,你只有一根尾刺那么大,意识的碎片也很少,只能帮助小小一片......我将你送回乐园吧。”
“那再好不过。”安德烈深深地回头,祂望向流转地,最后一眼。
蓝色的巨型心脏愈发明显——甚至堪称磅礴,物质的奔涌像洋流,属于亚瑟的浓白色被扯碎在光影间,像黄金时代信号缺失后,电视屏幕的雪花点。
他看不见时明煦,也看不见时岑。
那么这一眼,就当作告别吧。
安德烈缓缓收回了目光。
从流转地离开的过程并不顺利,跃迁意味着维度的破裂,哪怕对序间而言,也是一场可怖的动荡。存活的成年序者大多聚集到中心地带,序间因而显出空荡,却并不安宁。
终于,在躲避三处坍缩点后,属于地球的天穹方才显现——温戈的残骸依旧沉沉压在乐园上空,低沉的“咵嚓”声间或响起,那是冰雹砸到了地面建筑。
“温戈是最惧怕人类的主序者。”沃瓦道斯说,“祂主张打压策略,抗拒任何控制之外的变量。认为矿石绝不可以向上窥探高维。”
因此,直至温戈陨落时,伯格·比约克也没能真正弄明白,维度跃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灾难还在继续。”安德烈声音低落,他望进堆叠的残骸,看不透暗沉的重云,“沃瓦道斯,它多久会结束?”
“很快。”沃瓦道斯默了片刻,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安德烈,我们快到了。”
一人一序者,已经在乐园正上方。安德烈看不清过分清晰的景象——乐园诸象在云隙间一闪而过,风很快遮挡住废墟,又吹散了呜咽。
但绞索无处不有,它们是远比风雪更密集,也更可怖的存在。
“在我小时候,乐园还允许养一点水培植物。”安德烈注目着尘世,“哥哥喜欢养牵牛花。但有一种更好养活、也更加纤细的劣等异变藤蔓,我们叫它‘迎春枝’。每当春天到来、冰雪消融的时候,它就爬满栅栏和外墙,长满柔软的新叶。”
风一吹,嫩芽就簌簌而落,将草木的气息带到街巷间。
它曾昭示着新的一年。
“如果我的意识,能够稍微减缓绞索的切割。”安德烈轻声说,“......真希望,这些小小的迎春枝,能够再现。”
他终于割舍掉留恋,闭上眼的同时,也彻底向后仰去——这次,空间没有再接住他,安德烈向下坠去,他听见风声自耳畔呼啸而过,低温也随即侵袭。
他漂浮在半空,像孤独的、透明的羽毛,除却沃瓦道斯外,没有谁能够看见。
但,奇怪的是,意识剥离中,生命力的流逝却迟迟没有到来,忽然,安德烈半阖的眼中,淡金色淌了进来。
他怔住了。
漫天风雪里,长有骨刺的、半透明的蝾螈用尾巴包裹住他——尽管这对于抵御
严寒而言半分作用也不会有,但对方的意识体的确追上来,他们正一同下坠。
安德烈感受到一种破碎的痛楚,他看清自己浮光般飘散的残片。破碎伊始于发梢指尖,和小蝾螈尾尖的细弱骨刺。
安德烈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的一切。
“沃瓦道斯......”他几乎是无措地伸臂去抱,在无数绞索与意识残片之间,说话已经变得一件不大容易的事情,“你,为什么?”
他从没想过,沃瓦道斯会选择同自己一起湮灭。
对方是一只序者,诞生于维度间隙。尽管祂过早失去了身体,但祂的使命从来只有存活,并成功跃迁。
“安德烈,”沃瓦道斯的声波被扯碎在风里,像是叹息,“在流转地,我已经告诉你。”
“你与我,再也不可分割。”
安德烈一瞬恍然。
方才,他是那样自然而然地和沃瓦道斯的身体融合在一处,他们甚至能够同时在清醒状态下操控身体、感知外界——可他从没想过要对方同自己一起湮灭。沃瓦道斯不属于人类,祂阻止繁殖潮,又默许自己告知真相,已经数次违背守则。
安德烈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他抱着对方的尾巴,无措道:“......可是,为什么?”
沃瓦道斯的几只触须,已经散落在风中。安德烈的双脚也彻底破碎了。
万千碎屑在漂浮,安德烈看见万千绞索瞬息被包裹——那其中有沃瓦道斯的残片,也有他的。
风雪将这些再也无用的杀人利器吹拂到街巷间,它们中的些许甚至含着微弱的淡金色。像天光落在湖面上,斑驳又粼粼的折射。
“不知道。”沃瓦道斯说,“或许就像你说的,过分漫长的生命没有意义。”
又或许,从祂违反序间守则那时开始,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一只序者,与一块矿产生了过多的联络。祂就再也无法孤独又长久地活着,沃瓦道斯还记得在陷落地度过的七年,祂不再仅仅属于维度间隙,而其中的无法忽略的一部分,来源于渺远的尘世。
祂从不曾拥有过、却又被浸润得很透彻。
“我问清了你的决定,并尝试理解。”声波断断续续,落到安德烈耳中,“安德烈,序者也不会被后来的序者传颂。在这点上,我们是一致的。”
那双铂金色的眼睛看着他,不再是序者凝视自己的矿,而更像是挚友间的注目,风雪扯碎了彼此的面容,安德烈想要流泪,但他已经没有泪水可以涌出了。
他的一切都在消散,惟有心脏——它被保护在胸膛深处,彼此的心脏的跳动声都很鲜明。
倏忽,云层之间,磅礴的淡金色流泻而下,自温戈尸骸中扯出豁口,晦暗的天地被骤然打破,又吹来融化雪絮冰雹的风。
雪融化成雨线,丝丝染上淡金色,还没能落到地上,就变作蒸腾弥散的雾,尘世间的一切都被模糊,笼罩在辉煌的湮灭间。
——这是沃瓦道斯的陨落。
“你看(),”沃瓦道斯声音已经变得很虚弱¤()¤[()]『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快结束了。”
雨线拂过安德烈破碎的眼,变成飘零的泪。
但铂金色的眼瞳,早已褪去稚嫩的灵澈,或上位者的冷漠,它竟然弯起一点点——小小的、残缺的主序者,似乎试图露出笑来。
“你好像在难过。”沃瓦道斯问,“安德烈,这又是为什么呢?”
安德烈浸在辉煌的金光间,喉头被哽住,他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回抱住对方——伴随沃瓦道斯身体的陨落,祂的意识也消散得格外快。现在,对方只剩下小小一团了。
忽然,下方冰雪覆盖的乐园间,传来一声小小的惊呼。
“索沛叔叔!”沙珂靠在窗边,她吃过饭就趴在这里,苏珊娜已经在沙发上睡熟,而索沛为她搭好一条毛毯,闻声走过来。
黑发棕皮的佣兵险些将舌尖咬出血,才将惊呼压下去——暗色的天地中,淡金色如四溅燎原之火,它细碎又磅礴,在空中浮荡着,像一场瑰丽的神迹。
“暴风雪终于要停了吗?”沙珂凑到他耳边,小小声问,“索沛叔叔,一切是不是快要好起来了?”
她想了想,忽然踮起脚尖伸手,在白霜覆盖的玻璃窗间,用拇指细细摩挲过冰雾。
半晌,小姑娘才将泛红的指腹移开来,她仍被冰得一激灵,但弯起眼睫笑起来。
“我记得时岑先生很喜欢玫瑰花。”她指指书桌上那枚玫瑰胸针,又指指刚刚比划过的窗面,“这是我送给他的礼物。”
一朵小小的、粗糙的玫瑰花,生长在冷暖碰撞之处,它的花瓣含着朦胧而细碎的金光,像是摇曳在温煦的晨风中。
而自玫瑰的轮廓望出,淡金色的碎屑就往向乐园更深处淌去,直至几缕亚麻色短发被拂起——兰斯自进入智识的那方露台钻出,他眯眼,望进万千光与雾中。
上校蔚蓝色的眼睛像蓄着湖泊,他仰首,隐约看见零星的雨线。
周遭很寂静,惟有微凉的长风,与兰斯的呼吸。
忽然,通讯器亮起来,兰斯搭指上去,俞景的声音就传过来。
“上校,温度在迅速回暖!”俞景喃喃着,语气中充满不可思议,“太奇妙了上校,这简直像是神迹!根据气象中心的最新勘测结果,外城温度已经回升至零下十度——暴风雪已经停止,照这样下去,积雪很快就能融化。”
“通知外城城防所驻地,化雪后尽快处理街道积水,谨防传染病事件。如需紧急调用药物,尽快申请。”兰斯顿了顿,“另外......今日受审人员并非叛逃,我收到溪知方面消息,他已被派遣进行新一轮保密任务。俞景,暂时不用再搜捕了。”
上校话说得干净利落,很快挂断通讯,往城防所总部而去。
他还有诸多事情要处理善后,还不可以回家去。
兰斯的影子被斜拉,在雪原间投下长长的影——而在不远处的六区,兰斯自己家中,52号扑着自己的窗面镜影,险些一头撞在
() 玻璃上。
“祖宗!”唐·科尔文一把拎起猫咪,52号大为不满,险些一口咬上他时,被唐博士用几块冻干堵在牙间。
“你怎么一点没学到小时的好脾气?”唐博士嘟嘟囔囔,在猫咪歪着脑袋的咀嚼间,他看向对方瘫软的左后腿,“哟,你这腿是不是好点了?”
——骨头虽然没能长回,但在这几次见面中,液化进度显然已经有所停滞。
猫咪不会说人话,也不屑于回答对方的问题,只哼哼唧唧地嚼着冻干。唐博士耸耸肩,不跟52号一般计较。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望进重重叠叠的云层间,安静地看了许久。
“雪停了啊。”唐·科尔文倾身至窗旁,推开厚重的玻璃。
流风和浮金一起淌进来,唐博士眯起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似乎嗅到植物淡淡的气息,但很朦胧。仅仅一瞬,就消散掉了。
“52号,”唐博士没头没脑地喃喃着,“春天是不是要来了?”
猫咪当然没有回答他。
但,在遥远的天际,在淡金色铺天盖地、而人类目不可及的雾气间,缠绕住安德烈的尾巴终于松散下去。
严格来说,是终于彻底破碎掉,消解在万千风尘间。
蝾螈失去了祂的尾巴,再也不会有新的长出来了。
“沃瓦道斯,”安德烈压抑住哽咽,他残缺的手指抚过对方,像一朵云抚过另一朵云,徒劳俘获到流风,“小蝾螈......”
有积雪消融,残块自断壁间坠下,落在冰封的水面上,砸出不小的动静。咵嚓声中,冰层裂开小口,隐约有淡金色的光芒轻盈地隐没进去。
最后一缕声音,也被吞没掉细密的水泡间。
——那么,说再见吧。
再见了,安德烈。
再见了,小蝾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