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血与啃食的折磨下,安德烈瞳孔渐渐失焦,无力地望进窗间——那里有许多浮屑,它们在天光中闪烁得很漂亮。
安德烈对时间的感知也变得模糊,在万千尘埃中,他断断续续想起很多事。
父母,兄长,家庭,智识,灾厄......
他想起从前。
从前,都是些很遥远的事了——渐渐的,它们汇聚到一处,变成窗外轻轻摇晃的水培牵牛花,变得傍晚时拂过额头的柔风,和狭窄住所门前,刚刚结束工作、回到家中的少年。
基因链退化后,安德烈记东西变得很困难,可凯恩斯总显得很耐心。兄弟两人吃过晚饭,就一起凑到狭窄干净的书桌前,凯恩斯指着初级课本上的文字,为他念诵黄金时代的诗歌[1]。
“我的天堂,是一片原野。
没有夜莺,也没有琴弦。
可是,有一条安静的河,和一个小喷泉。”
安德烈眼睫颤得很厉害,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
他以为自己还能说话,但其实,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了。
“树丛间没有凄厉的风。
天上的星星,
也不会坠落成枯叶。”
在这个时刻,他无法自抑地想念哥哥,可眼眶是干燥的,湿润的只剩下血液。
幸好,凯恩斯的声音仍旧清澈又温和。
“光芒零星落在原野,
成为另一束光的萤火。”
安德烈快要撑不住自己的头颅了。
遥远记忆中的自己却还很精神。小小的、瘦弱的男孩,蜷缩在哥哥怀中。
他仰着脑袋,小小声问:“哥哥,我也能成为萤火吗?”
“只要你想。”凯恩斯揉揉他的脑袋,声音已经很模糊了,“小安,只要你想。你就去......”
听不见了。
一切如云湮灭。
安德烈耷拉着脑袋,内脏已经被啃食殆尽,意识像翻滚在岩浆中,就连呼吸也成为灼浪。
他无法就此真正死去,只好无力地半掀着眼皮,自旧忆间挣脱出来,才发现沃瓦道斯同样在地上翻滚着蜷缩,瘫软在血肉残骸里。
安德烈颤抖着手指去探时,忽然感知到脖颈间尖锐的新痛楚——很快,世界天旋地转,头颅像机械零件那样脱离掉了。
“他部分意识仍在容器的大脑中,保存在我这里。”温戈声音冷漠,“沃瓦道斯,你破坏规则,无权再回到缔契地或序间——等你成年时,我再将这块矿完整的意识,奉还予你。”
祂说完,就这样离开了尸骸与年幼的序者。
“......而我就此陷入长久沉睡,直至七年后,时岑世界的我率先醒来。”安德烈低声讲述着,他有意将隐秘的走马灯与过分血腥的内容都隐去,却已经让人触目惊心。
他说得这样轻描淡写,好像这只是一段故事、一场梦境。
“沃瓦道斯在陷落地外围,流浪了很久。”安德烈轻轻咳嗽一声,“时岑,你的基因帮大忙了......谢谢。”
他继续说:“小时,还有你的。”
“我们只起到很小的作用。”时明煦俯身,为少年擦净湿透的额发。
语言在这种时候显得很苍白,他和时岑都没有再说什么话。
然而,安德烈摇摇头。
“两月前,我和成年后的沃瓦道斯,终于回到序间。”他笑了笑,“沃瓦道斯的维度跃迁很成功。如果没有你们的基因,我的品质不足以支撑祂。小时,你和时岑,有你们陪同亚瑟进行跃迁,理论上应当没什么问......”
他的话骤然被撕裂。
准确来说,是这处空间被扯开巨大的豁口——漫天流光溢彩的序泡灌进来,像飞瀑那样吞没掉残余建筑,颗粒碰撞声也四下炸响,虚构的乐园地面轰然塌陷,光轨也彻底失控,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脱轨飞出!
周遭尽是崩塌的裂痕。
可怖又混乱的力量自四面八方而来。与此同时,时岑率先觉察到不可思议之事——在这危急关头,他原本已经打算彻底放弃自己的身体,来护住时明煦与安德烈,可躯体同意识融汇的感觉愈发鲜明,通感却在迅速消弭。
时岑惊惶地一扭头——在卷啸的风雨里,混乱的序泡中。
他与怀抱安德烈的时明煦四目相对。
来不及多想,时岑立刻环抱他一同撞出车厢——下一瞬,整个光轨立刻支离破碎,碎片所及处空间斑驳,虚构的暂歇地彻底消弭,流转地的一切都再度浮现。
那颗可怖的心脏仍在缓缓跳动,偶尔有眼球自序泡间浮现,倏忽被淡金色遮掩住窥探的视线。
覆盖薄膜的巨大骨刺扫过来——沃瓦道斯同时接住了两个人,时明煦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怀中的安德烈已经不见了。
他与时岑同时抬头,二人连首次身体上的真正相见也顾不上,就齐齐看向那只铂金色的竖瞳。
“他已经陷入沉睡了吗?”时明煦有些急促,“沃瓦道斯,你.......”
然而,下一刻,居高临下的俯瞰忽然转露出一点茫怔,铂金色竖瞳的主人开口,声波依旧如秋野麦浪,说出口的话却让两人都彻底愕然。
“小时?你和时岑......怎么变得这样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