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组织切片安静地匍匐着。
时岑连带着时明煦一起,自目镜中看去,在调节轮旋拧之中,心脏逐渐展露出异常——属于正常基因的链状结构出现破损,断裂端口存在异常增殖,鼓出破絮般的残条,或干脆萎缩回去,染色反应也显得吊诡。
它安静地匍匐于此,微观记录下一场生命浩劫。
时明煦没有开口的时候,时岑不曾收回目光,他在窸窣的杂响间,安静等待结果的到来。
“就组织切片看来,112号实验体尤娜,出现较为明显的F级烈性畸变。”研究员终于开口,“再继续发育几l天,她的心脏应当会变成一汪血水。但除此之外,时岑......”
“通过医学显微镜,既不存在任何它物种的基因链结构,也看不出任何基因融合的迹象。”
——一切恰如方才所言。
低维无法具象化观测到高维,在人类目前所能够探究的基因链结构程度上,甚至只能在微观层面直观检测到基因链结构的分崩离析,从无从发现其融合重组的本质。要做到那一步,或许得细剖至更小的物质层面了。
可惜,灾难之后,人类物理学的发展进程已经变得很缓慢,更多资源被倾斜至“灯塔”,专注于生物基因研究本身。
时明煦在此刻,忽然产生一丝微妙的懊恼。
风声将他带回刚入方舟的那个初秋,那会儿,他的眼睛匆匆扫过卡文实验基地,并未多作停留。
他曾以为自己选择了最正确的道路。
可眼下,物理学知识的相对稀缺,如此鲜明地让他觉察出了不妙。
随着真相探究历程的逐渐深入,时明煦也愈发清晰地意识到——基因问题本身,似乎只是灾难洪流的一层表象,更深更庞大的东西奔涌其下,借助杂乱的外壳分饰真相。
“最难以解释的是组织切片染色反应。”时明煦垂眸,“时岑,你我刚刚在档案室间其实已经发现一点端倪。但显微镜下,这种异样并没有被放大至可被观察检验的程度,真相已经很明显了。”
“二十三区存在的意义,其所进行的跨物种人体实验,还有从未在灯塔任何实验项目间出现过的S级保密程度。实际上就意味着,人类基因与未知四维生物之间的融合。”
这或许,才是二十三区“智识”这一名称的真正来源。
它意味着,“智慧生命意识存在形式探索基地”所指代的智慧生命,从根本上已经跨越两个维度,从来都并非简单的单维度跨物种间实验。
就连时明煦与时岑,也都是融合基因的实验体。这也同样昭示出另外一点——
他们身上的一部分,早已经不属于三维。
“这真的可能吗?”时岑终于收敛目光,不再看向目镜中残破的世界,“小时,且不论地球不同物种间都存在生殖隔离,差异巨大。温戈这类生物的存在方式,你我都很清楚——祂似乎在分子层面上,就同地球物种有所不同。”
“这样的物种,要怎样实现与人类间的基因融合?融合后,又为什么依旧以人类形态为主导?”
“我在灯塔时,进行过不少跨物种基因融合实验。”时明煦想了想,“时岑,我拿目前最成功的55号举例,向你解释第二个问题。”
“55号属于黄金时代北极狐的直系后代。基因融合的过程之一,就是畸变后的北极狐基因同正常犬类基因的部分序列相互融合,并相应形成嵌合融合转录物。”
“由于55号本身是一只北极狐,它的亲本基因也就是北极狐基因,会在融合中被保留下基因阅读框架,并影响新诞生融合基因的表达方式,终究以亲本基因为主要表现载体。这也是55号主特征仍为北极狐的重要原因。”
“至于第一个问题......跨维融合方式,超越了人类现有的科学认知水平。所以我们暂时只可发现其存在,而无法解释其因何存在。”
研究员顿了顿,心声稍显低落:“时岑,我们现在在做的事情,正是以低维视角窥探高维。”
他所知甚少,实在没有办法做到太具象。
操作台前一时阒然,两人的心思都在飞速流转,实验室内此刻并不安静,机器轻微的嗡鸣、建筑外凛风的卷啸与内里沉闷又遥远的撞击声搅在一处,混合着心脏的跳动。
怦怦,怦怦。
眼前的世界已经很逼仄,这里不过是一间属于智识的、已经无人问津的实验室。
可思想冲撞间的世界宏大又混沌,它像高空凝望的眼,无所不知的神明,属于更高维的智慧,属于诡谲神秘的宇宙。
个体沉浮若尘埃,似乎无法撼动磅礴世间哪怕一丝一毫。
个体对于真相的探寻,如果无法被实际的传递的话......究竟拥有多大程度上的意义呢?
又能改变些什么?
无法回答。
时明煦张嘴,想说些什么,时岑亦然——但此刻,由荒诞事实而引发的一切都太分散了。可怖又庞杂的猜想像雾中游蛇一般缠绕上来,吐信间裹住两个人。真相引诱着他们,但真相本身,就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危险。
最终,是时岑打破了沉默。
“那么我们的世界,其实一直生活在3.5维生物,生活在温戈等序者的监测之下,是么?”佣兵心声低沉,“基因是一种可以被更高维度利用的能量,所以人类——乃至于地球上所有物种,都作为资源而存在。”
“在这种情况之下,主序者的存在,实际上是为阻止身为地球智慧生物的人类意识到这一点。”
“阻止人类发现真相,或许是因为恐惧招致反抗。”时明煦接过他的话,“你我此前同温戈和亚瑟的接触中,这种半阶生物虽然智慧程度颇高、并可以通过基因载体快速学习人类的语言,乃至部分社会文化,但其智慧本身并没有达到全面超越或碾压的地步。所以......所以人类,成为一种具象化的威胁。越界者,必遭抹除。”
人类于3.5维而言
,或许就像沉睡中的、蕴含巨大能量的火山,一旦其有复苏之兆,就要及时应对,避免骤然失控所致的后果。
“基于这些猜想,人类之中原本应当是存在向上进化者的。”时岑思索片刻,“我们现在暂且无从得知,灾难本身是否由3.5维生物主动发起——但有一点几l乎可以确定,人类虽然因本身脑结构的精密性,导致基因链断裂重组后进化概率极低,却绝不可能为零。”
“零星进化者,或许就被‘主序者’暗中处理掉,像祂们自灾厄间带走‘矿’那里,抹除掉人类向上突破的可能性,以从根源上阻断反抗。”
“也正因如此,”时明煦忽然忆起些什么,“在陷落地中签订契约那天,沃瓦道斯才说,你我‘将承背叛之苦’——原来如此!在祂的角度看来,我们选择活命,选择了亚瑟,就是选择背弃掉人类种族。”
矿同矿的使用者签订下契约,在意识体层面共享生命长度,除非维度跃迁失败,亦或是亚瑟陨落。
所以,原本仍旧在社会层面归属于人类的“矿石”,在此契约后,将与限制人类探索、利用人类基因的3.5维生物绑定在一起。
从客观事实层面上来看,背叛自签订契约伊始,就已经发生。
在他们付出生存与探索之代价时,真相已如吞天之鲸,蚕食掉两个人。
探寻真相的道路,真相本身的意义......似乎同人类所心心念念渴盼的希望与出路,背道而驰。
在这个时刻,时明煦忽然想起沃瓦道斯再三尝试的劝阻,想起淡金色蝾螈于B-22号城市遗迹逃亡中的凝望,他被对方的悲悯困扰了这样久,终于在此刻隐约读懂一些。
曾经的178号,如今的沃瓦道斯,其身为四维生物,却拥有某些人类所特有的高级情感——这或许是因为祂同安德烈的意识体共存太久了。
但无论如何,那双铂金色竖瞳间流转的悲戚总能击中时明煦,彼此之间分明跨越物种,对方却像是在悼念什么故友。
亦或是,感慨于祂所窥见的、不容乐观的命运前路。
“文珺在沃瓦道斯的意识空间内,窥见了你我死亡的未来碎片。”时明煦犹豫片刻,没有向对方隐瞒,“时岑,四维中的时间可以像三维的长宽高那样被丈量——但我觉得这一探测过程应当并不轻松,也并非时刻都能够被四维生物感知到。”
“否则,每一刻选择的犹疑都可能引发一连串的蝴蝶效应,无穷无尽的未来将通往无穷无尽的结局,对时间本身的遥望也将失去意义。”
“我赞同。”时岑颔首,认可了对方的话,“小时,沃瓦道斯并非全知全能。只是,我们不知道祂究竟做到何种程度、拥有何种形式的力量。”
哪怕现在,他们已经闯入智识内部,同四维生物的切片残骸短暂接触,也并未招致沃瓦道斯的制止——如果对方果真可以自由穿梭于过去未来,甚至能够提早出现于此、守株待兔。
但眼下,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
“除
此之外。时岑,我总觉得‘基因作为一种能量形式而存在’,这个观点实在有些简陋。”时明煦将有些散乱的狼尾重新扎好,“基因链结构本身,是一种特别微小、甚至无法被肉眼观测到的存在,其在相对时空间的移动与变化形式都很有限。”
“而能量是物质的时空分布可能产生变化的度量[1],人类历史上被开发利用的诸多能量——或许用‘能量差’来形容会更合适。静止状态之下,许多能量本身很难被充分利用。”
譬如黄金时代湖泊间静止的水流,其能够被利用的势能与压力能部分很有限,但瀑布的力量足以凿穿岩壁、激荡水雾,落差所致的运动带来了庞大的动能。又如涌流间的潮汐,或卷啸穿迭的强风。
当基因安静匍匐于体内时,其本身,应当很难被直接高效利用。
“小时,你觉得,基因链本身,也只是能量载体?”时岑想了想,“就像水是水能的能量载体一般。但根据矿与石的区分标准,基因能量本身并非单纯产生于断裂——否则,畸变程度最猛烈的F级,才最该是矿。”
时明煦沉思片刻:“这应该同那具用以融合的四维生物残骸切片密不可......”
就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