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打量他,像是在打量实验体。
真是见鬼,时岑一个雇佣兵,怎么可能会让他产生灯塔研究员的联想!
他瞬间全身恶寒。
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骤然激怒了侍者,他猛地跳起,深灰色瞳孔死死咬住时明煦:“时岑!你已经亲眼见识到——我虽然六十三岁,但得以永葆青春,这一切都是神的恩赐!而你,你不过是一个佣兵而已,有什么资格对神使如此不敬?”
他愤怒道:“神怎么会拯救你这种卑劣的家伙!”
“抱歉。”时明煦倒没被激怒,“我的问题。”
他这么直截了当地服软,倒将对方还没来得及发的火全部噎了回去,侍者嘟嘟囔囔地坐回去,但重新披上了自己的斗篷。
“我是害怕你走入歧途。”侍者清了清嗓子,“亲爱的队长,得到神的拯救,并不意味获得神的认可——拯救只是开端,而非结局。”
时明煦诚恳地问:“那我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当然是向神展现你的忠心。”侍者说,“你妄图去往应许之地前,应当率先获得神的应允——虽然这点上我优于你,但你不必感到太过自卑,虔诚可以弥补你的不足。”
时明煦:“你说得对。”
侍者颇为满意,好心情地拍拍手:“那就由我这个前辈来教导你,现在你就该去往室外,加入他们,接受洗礼——这是忠于神的第一步。”
“好的。但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时明煦说,“神会强迫信徒吗?”
“神从不强迫世人。”侍者说,“祂只降下恩惠与慈爱。”
“那你为什么要强迫一个小姑娘?”时明煦指着沙珂,接下来,他又滑过贺深与贝瑞莎,“还有老人和病人。”
“那只是神无法对苦难无动于衷!”侍者笑出声来,“这家的老人八十九岁,已经走到生命尽头。那个男孩儿也快死了,你抱他的时候,没发现他轻得只剩骨头了吗?”
“等他们都死了,一个八岁的E等小女孩怎么在外城活下去?”侍者讥讽道,“只有白日会接纳这样可怜的孩子。队长,我说了,我是在救她,白日会提供她住所与食物。而乐园,在这个上等人才能生存的畸形社会里,贡献点高于一切,她只有死路一条!”
“既然她年纪太小不识好歹,我帮她完成洗礼又有什么问题?”他说着,指指余下二人,“我还特意邀请她的家人前来见证——队长,你们都该感谢我。”
语罢,他竟然直接转身朝外走去。
在拉开门的瞬间,数十双眼睛也从门外看过来,先随侍者动作,进而又齐齐聚焦到时明煦身上,阴郁地锁定了他。
而侍者冷笑一声:“队长,今天可不能叫城防所哦!”
时明煦看着他吊诡的唇角:“三分钟。”
旋即,他将两个小孩抱到卧室去,在路过藤椅时,感到衣角被小幅度拉扯住。
“......队长?”贝瑞莎声音嘶哑,她实在太虚弱,那些枯白的发都从耳边垂下来,她拉着时明煦,艰难地引导对方靠近自己。
时明煦俯身:“夫人,您说。”
“沙珂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贝瑞莎眼睛里已经有点潮湿,她声音抖,话说得艰难,“她年纪不大,胃口也很小,还很懂事,可以帮你做很多家务活。我就要死了,您是个身强力壮的雇佣兵,如果,如果......”
“我会收养她。”时明煦将毛毯拉上来一点,压低声音道,“好好休息,夫人。”
贝瑞莎怔怔的,她还保持着张口的姿势,泪就滑落下来。
而时明煦已经走出大门,随侍者和白日的信徒一起,来到刚才舞会进行的小片裸露楼道。
但这次,舞圈中央的人,由沙珂变成了他自己。
落雨声一直未歇,但琴声与脚步都只在顷刻就响起,身着白袍的男孩女孩围绕着他,侍者则立在最靠近水泽的地方,斗篷早被雨水淋得贴身,黑色覆盖在他面上,勾勒出眼窝与鼻梁。
侍者没有取下斗篷的打算。
时明煦安静地注视着这场雨中舞会,尼古赫巴琴和孩子们的舞步都很欢快,但面上没有什么喜悦,琴音中也并无人声伴唱,一切显得程式又刻板,让时明煦的不适愈发强烈。
偶尔有孩子会撞到他,时明煦因此不得已稍稍避开。这会儿雨势有所减弱,但舞会丝毫没有任何终结的信号。
“不对劲,小时。”时岑的心声忽然传来,“你的位置在偏移。”
“我离侍者越来越近。”时明煦说,“不过平台本身很狭窄,难免会撞到......此外,洗礼是否真正完成,也需要他来最终宣告。”
就在舞圈最外层的女孩快要碰到侍者时,忽然有小颗粒,沿着时明煦的鼻梁滑落下去。
于是他抬头,朝天空望了一眼——
下雪了。
雪粒很快细密起来,它们化为碎屑,继而又变作团絮,从铅灰色的云层间落下,穹顶似乎也越来越低沉。
雪絮飘到白日信徒的发间,融化于泥泞不堪的地面,又覆盖时明煦的眼睫。
在短暂的静默后,他听见一个孱弱又颤抖的声音。
“信......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
紧接着,更多稚嫩的声音继而连三地响起来,孩子们身上很快凝结起小冰碴。他们的舞步也终于停下,转而聚拢,共同推促时明煦来到平台边缘的侍者身边,又不约而同地喃喃。
“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
“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
时明煦甚至能够看见他们唇上愈发明显的乌青色,更多人不可自抑地发起抖来,但声音渐渐变得整齐又重叠,像逐渐凝固的、厚重的冰墙。
“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
侍者也跟着呢喃,但在众人匍匐下去时,惟有他缓缓抬起头来,揭开一点斗篷——时明煦注意到,他已经毫无血色,眼睫挂满冰霜。
但侍者似乎丝毫不觉寒冷,继续说:“不信的,必被定罪。”
随后,他转向时明煦,微微仰起下巴,露出一个嘲弄的、胜利者的笑容。
“而你,我亲爱又卑鄙的队长。”侍者忽然伸手,狠狠推向时明煦的后背,“你想要窥探,还妄图揣摩。”
“你,越界了!”
下一秒,彻骨寒意啸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