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明煦在愕然间喉结上下滚动,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与时岑都是。
可文珺还在同他对视,前者目光中有一瞬间的茫怔,但很快,悲戚重新包裹住她,她在那只白化大鲵的撞击中,在骨骼与金属笼杆的闷响中,看着时明煦。
她将注射器死死抵在小臂,小李举着麻醉枪瞄准她,却不敢轻举妄动。
而文珺的眼神,愈发变得难以形容。
就好像,她并非在看某个独立的个体,而是在看一个场景,一种假设,甚至于更抽象、更模糊的画面......而文珺本身,充当着观察者,或是窥探者。
这种神情在让时明煦觉得心悸的同时,却又让他觉得熟悉。
他一定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神情——他想起来了!
在东南沿海的C-23号城市遗迹,178号向灰白色生物体内倒悬滑落,悲悯等短暂地击中过他、使他回忆起178号出逃那晚的片刻记忆。
在西部荒漠的B-110号城市遗迹,178号尾刺突出、渐趋鱼骨,祂在黄沙弥漫的废城中,卷涌出铂金色的瞳孔,麦浪般的情绪波涛随风流转,最终化为一种俯瞰视的、旁边式的怜悯。
文珺此刻的悲戚,分明同178曾经流露出的高级情感如初一辙。
“178号......”时明煦心声很慢,“178号,祂曾经属于文珺博士的两栖类实验室。”
他想起那个在超市采购鸡肉与蘑菇的夜晚,在电梯中,文珺告诉他——
“祂是墨西哥钝口螈的直系后代,这种蝾螈在黄金时代已经濒临灭绝,178号作为难得的幸存活体,保留了99.2%的先祖血统。”
“祂没有产生任何异常。”
可、是。
可是根据他们此前共享的信息,时岑世界的文珺在那晚就已经出现异常,她赶去医疗中心,留给时岑的最后印象,只剩下那次夹杂风雨的通讯。
与此同时,时岑的心声响起。
“是的小时,我世界的178号,祂是由我......由我亲自带回灯塔。”时岑默了片刻,“祂太弱小,几乎毫无异变迹象,以至于祂出现在陷落地外围的A-159号城市遗迹,本身就显得反常。”
“而在一星期后,祂就开始出现胡乱的骨骼重塑,直至逃离乐园。”
“是两个世界178号的不同异变进程,导致了你我世界的文珺博士也出现偏差吗?”时明煦声音微颤,“时岑,我们先前以为那只是滤网的随机性,我们是不是......是不是也想错了?”
“或许是的,小时。”时岑分神盯住文珺,防备对方随时可能做出的注射自杀行为,“滤网理论无法解释,为什么178号会对人类具有某种特殊情感。”
“祂曾经在B-150号城市遗迹救过我,又带走安德烈的骸骨——可祂终究并非人类,为什么会在被当做实验体的情况下,还对人类表现出隐约友善?”
乃至于展露出高级情绪。
祂究竟在自己与时明煦身上,看见了什么?
当前状态的文珺,又受到了祂怎样的影响,才会同样对时明煦露出这种神色——她又是否如同178号一样,知晓了这副身体中,存在着两个相互交织、又无从得见的灵魂?
“我明白了!”时明煦的呼吸骤然紧促,如果不是时岑在掌控身体,他现在一定没法控制住表情。
研究员喃喃着:“所有这一切,都和178号,以及那只白色巨型生物有关。”
“如果祂们真的是同类,在南方雨林中的行为真的是在交流或者传承......那么或许,我应该换个说法。”
“所有超乎寻常的异样,所有反直觉与规律的现象,似乎都与这个未知的种族有关。”
大到灾厄,陷落地,时间膨胀,平行世界。
小到物种繁殖潮,藤蔓入侵,白日侍者,这场暴雨。
......祂们,究竟会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时明煦的意识骤然坠入虚空。
疼痛——那种熟悉的疼痛感又找上了他,像被雪原吹来的冰粒,割出无数道血口,时明煦的意识也好似正被寒风撕扯,在无处可逃的处境中,他试图蜷缩起来,试图思考,试图抵抗麻木与失神。
难以。
难以继续想下去。
甚至于难以呼吸,就连冷气也被抽离,他像正在被引力拽出大气层,一点点坠入可怖的真空。
而原本与他感官相连的时岑,竟然在这种情况下,重新觉出断裂感——时岑的意识骤然模糊掉,像黄金时代老式电视的雪花屏。
他丧失掉时明煦的连接了,可时明煦的身体控制权,依旧在他这里。
与此同时,他位于自己世界的身体,断线般向后瘫倒而去,砸到沙发上。
......而时明煦的意识,消失了。
时岑几乎骤然被抽空,他的意识在时明煦这具身体内,险些没能站稳,惊惶迫使血液瞬间涌流到心脏,砰砰直跳间,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遥远。
如果不是神经痛觉依旧存在,时岑就连最后一丝理智也无法握住。
这种类似的情况,上次出现,还是在西部荒漠遭遇蚁群袭击的当晚。
对方,是又想起了什么吗?
——正如时岑所想。
时明煦的意识轻盈却迟缓,记忆碎片就在这种境地中四下飘散,像晶莹的、被放大数倍的雪花,能够隐约窥见六角的晶体状结构。
时明煦瞳孔涣散,他尽最大的可能,想要在疼痛中保持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听见一声极轻极轻的呼唤,像是清晨雪松枝头,雾凇在小风中轻微的磕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