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康则余怒未消,就由着敦弘跪在自己脚边,他掀开车窗帘,看着窗外黑黢黢的群山。
弥旺看了看地上跪着的敦弘,又看了眼转头过去,看不清其表情的乃康则,他低眉沉思了一阵儿,向乃康则缓缓开口道:“乃康则老爷……敦弘小贵人一时行差踏错,他今下必已认识到错了,您……”
话未说完,乃康则缓缓转回头来。
没有表情地看了弥旺一眼。
那个眼神,让弥旺心中蓦地打了个突,再未多言。
而乃康则垂目看向跪着的长子,微声道:“弥旺笃师觉得你这是一时行差踏错,是小错误,你觉得呢?”
“我犯了大错!
阿爸,不管您怎么惩罚我,我都甘愿领受!”敦弘流着泪,当即磕头如捣蒜。
乃康则面上露出了笑意,他拍了拍长子的肩膀:“起来吧。”
如此,敦弘向乃康则千恩万谢,爬起来,规规矩矩地坐在了马车一侧,对先前为他开口求情的弥旺,根本未有多看一眼。
此般情形,令弥旺心中更生寒意。
车队往前行了没多远,就到了‘墩旺山’山脚下。
侍卫首领来向乃康则汇报情况:“领主老爷,山太陡了,马车上不去!我让奴隶们都过来,背着您和敦弘小贵人、弥旺笃师……”
“不用。”
乃康则打断了侍卫首领的话,接着道:“你们所有人都在山下面守着。
其他笃师跟我们一起上山就好。”
“是!”
三人走下马车,负责推车、搬运物资、偶尔还要充当‘坐骑’的奴隶们被戴上了横木的镣铐,在山脚下规规矩矩地站成几排。
侍卫们监视着这些奴隶。
四五个笃师簇拥着乃康则、敦弘、弥旺三人,走近了后面的板车。
笃师们掀开黑布帐篷,那如花似玉的少女‘仁钦赞巴’尸身,就端坐在木框架里,她浑身都散发出酥油的香气,哪里有半分形容枯藁的老死妇人的模样?
乃康则拨开身侧的敦弘,叫来两个笃师,拆下了板车上的木框架。
他将母亲尸身上的黑布兜子提起来,扎紧了绳口,随即令其余人取来扎带,缠在自己胸口、腰背,进而将母亲的尸身背在身后。
甜腻的、脂肪的香气从身后的黑布兜子里飘出,止不住地钻进乃康则的嘴巴里。
不知道为什么,乃康则忽有些饿。
马车上并不缺少食物,这一路走来,他坐在马车上,无聊的时候便会吃些果脯、肉干、点心,肚子里一直都是饱饱的,此下背着母亲的尸身,嗅着那阵酥油的香气,他嘴里却开始分泌起口水——那些笃师在母亲身上涂抹的酥油怎么这么香?
自己从前好似都没尝过这么香的酥油。
乃康则掐住脑海里转动的念头,与众笃本师言语了几句,便背着母亲的尸首,带着长子、诸多笃师一齐出发,往树木葱茏的墩旺山上去了。
几个笃师在前头开路,用刀杖不断清扫着前路上绞缠起来的藤蔓、草木,让之后跟着的乃康则、敦弘、弥旺等人走起来更轻松些。
但走着走着,前头开路的几个笃师便忽然消失去踪影。
剩余人停下脚步。
乃康则背着母亲的尸首转头四顾,四下里树影交叠,火光映亮周遭,却映照不出更远之处那些交叠树影下的阴暗所在。
“别管他们了!”乃康则一手托着身后母亲的尸体,母亲的尸体不似寻常死人那般冷硬,反而十分柔软——乃康则托着母亲的尸体,就觉得自己像是一团肥腻的、没有骨头的猪肉,那阵奇异的酥油香气一个劲地钻进他的鼻孔里,让他越发感觉腹中空虚。
他扫视过周遭几个笃本师,另一只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接着道:“他们都是有祭本护身的笃师,就算在山中迷路,也不会有什么事情。
我们继续往前走!”
有笃师闻言向乃康则问道:“乃康则老爷,我们要走到墩旺山的何处去?
这山可大得很,难道要转遍整座山?”
乃康则抬眼看向黑漆漆的前方,声音低沉道:“天赤诸王被葬于诸高山之顶,他们因此得以抓住天绳,攀登天梯,踏足天界。
我的母亲自然也要葬在这墩旺山的山顶上!”
说着话,他转脸看向弥旺,道:“笃师,你来帮我背一会儿我的母亲。
我太累了,要歇一歇。”
弥旺点了点头,依言将‘仁钦赞巴’的尸首背在身后。
乃康则卸下母亲的尸首,顿时轻松了许多。
连腹中的饥饿感都好似减少了一些。
他活动着筋骨。
在他暗红色的丝绸袍子后背上,隐约有污黄油脂的印子。
那浅浅的印子,正形成了一个盘腿端坐、颈骨弯下、好似没有头颅的人形——那污黄的人形油脂印子里,缓缓渗出了几滴酥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