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二郎从谢家离开,没有归家,径直前往皇宫。
他是负责宫中宿卫的中郎将,即便不在当值的日子,他一样换了衣服挂上腰牌,没有人敢阻拦他。
迎面走来皇帝与陆大郎,两人正谈着话,皇帝先看见了他,咧开嘴就笑道:“二郎是来看皇后的吧?正好你母亲也在里头。”
“母亲也在?”陆二郎略惊讶。
“应该是在说一郎你的婚事,吾可听说张家那位女郎生得跟仙娥一样,正好碧玉年华和一郎般配啊!”皇帝还朝他挤眉弄眼,暗示他道:“一郎好福气。”
皇帝这段时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对谁都笑呵呵。
陆一郎英眉深蹙,虽然这与张家娘子没有什么关系,但光听到她,他心中就变得莫名烦躁。
不想被皇帝看出,陆一郎马上垂下眼朝两人拱手道:“那臣先去拜见皇后了。”
心事重重到皇后宫中,宫婢引他入内。
里边陆皇后的手正被一位风韵优雅的夫人握住,两人听见动静才止住了细语,齐齐把目光望向他。
陆一郎上前行礼,“见过皇后娘娘,母亲安好。”
陆家主母道:“我正与皇后说起你的婚事,此事宜早不宜迟,早日与张家结亲,你也好早些安定下来。”和个伶人厮混在一起,像什么话。
最后半句话,她在家中已经说过太多遍了,此刻只藏在眼锋里,瞥向自己的儿子。
陆一郎没有落座,直挺挺站在中央,深吸了口气,道:“我不会娶张家女郎,我与她毫无感情。”
陆家主母伸手一拍桌子,“现在岂是你任性的时候,你忘记了陆家的家训吗?家族为重!家族为重!难不成你和那贱籍女子的事比整个陆家还重要!”
“母亲何故说如此严苛之话!姐姐贵为皇后,又孕有龙子,我们陆家也会蒸蒸日上,就不能让儿任性一次吗?”
陆家主母拧眉斥道:“住口!”
她压低嗓音也难掩盛怒,“你可知道你姐姐为了陆家做了多少牺牲!”
陆一郎气得胸膛起伏。
“一郎来。”陆皇后忽然朝他招了招手。
陆一郎抑制住心中愤慨,大步走上前,单膝跪在陆皇后身前,就好像少时聆听姐姐教育时。
陆皇后俯身,在他耳边轻轻道了句话。
陆一郎瞳仁猛地一缩,他先是抬头,不可置信地看了眼陆皇后,随后又眉头紧蹙,两眼含泪地望向母亲。
陆皇后雍容华贵,陆家主母华衣端庄,两人皆是面容镇定坐于扶手高背椅上,两侧金灿的凰鸟昂首展翅,气势汹汹。
宛若有自云霞俯冲之势,让人心生畏惧。
陆一郎唇瓣颤动,脸色已经变得惨白,他用手指紧紧攥住蔽膝,那些精美的绣纹好像变成了荆棘刺从狠狠扎进他的肉里。
心脏一阵阵收紧,好像要把这些痛楚从□□挤出去。
“所以,你是站
在家族这边,还是要去找你那小情人?”
陆一郎张了张嘴,再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他看着自幼疼爱自己的姐姐,只无助地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为了家族,为了争权夺势,就非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一郎忘记一句话了吗?如今陆家就像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
谢家的铡刀无情收割,袁家、朱家、严舟、孔家、霍家、冉家……尽被他们吞并。
她们也是不得不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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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凝地闭,风厉霜飞。
建康的寒冬已经加快了脚步。
而严舟的影响还在扩大。
从前罗纨之只把他当作大晋首富,仅仅是商贾,但没有想过钱与权本就本是密不可分的两件事。
钱权相依,相辅相成。
严舟能够屹立建康这么多年离不开身后的权,权能使他赚进源源不断的钱,而钱又能滋养腐败的权。
而严舟的垮台就好像是砂砌的堡垒,轰然倒塌,影响的不只是他手下的大小商铺、管事,更多的是与他密切相关的权贵。
陆家与张家的婚事定下时,建康下了第一场雪。
罗纨之抱着袖炉还在书案后埋头对着账簿,闻言就愣了许久。
南星把手在她眼前晃了又晃,“罗娘子,你没事吧?”
罗纨之回过神,手指骤然蜷缩了起来,刚刚按在袖炉的孔洞上出神,一没留意就给灼伤了,她摩挲了几下指头,一边问南星道:“然后呢?”
“张家不满小芙蕖的事情,陆家就去跟千金楼交涉,雪娘子如今没有严舟相护,只能忍痛割爱,把小芙蕖赶出了千金楼,还要驱逐出建康……”
“现在的事?”罗纨之忽然站了起来。
南星被她吓了一跳,怕罗纨之着急,语速奇快道:“就在不久前,应该人还没出城!”
没有严舟、没有千金楼也没有了陆一郎,小芙蕖完完全全就没有依仗。
她一个弱女子,在这弱肉强食的建康怎么才能平安走出去?
罗纨之放下袖炉绕过书案就拽住南星,“陪我出一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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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海王府。
外面雪树银装,房内却温暖如春,齐娴正与女夫子对坐几案两侧,下棋。
如今占据齐娴最多时间的事不是如何与皇甫倓生气,而是跟着女夫子学习。
从读书习字,到琴棋书画。
女夫子多见广识,时常陪齐娴聊天解闷,让她可以得知外面的消息。
“……可见这陆一郎也没有什么担当,轻易被家族摆布。”同为出身普通的女郎,齐娴对小芙蕖自是更怜惜一些。
女夫子答道:“世家以血脉维系,世家的子弟自幼学的都是家族为重,如此选择再正常不过。”
齐娴是旁支,且家中早经没落,她体会不到那种百年世家根深蒂固的传承,唯有皱眉感叹:“那女郎也是可怜。
”
女夫子落下一子在棋盘上:“怪不得别人,她的身份注定是被动的一方。”
齐娴牵出一抹苦笑,无论是兔死狐悲还是感同身受,都难以描绘她此刻的复杂心情。
女夫子不紧不慢安慰道:“侧妃娘娘也不必过于担忧,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给娘娘排忧解难的。”
齐娴手指久久捏住一枚棋子,轻声问道:“谢三郎让夫子尽心尽力辅佐我、教我,有何目的?”
女夫子唇角含笑。
一盘棋完,女夫子告退离去,成海王从外边进来,齐娴正在往花瓶里插着花。
她喜欢的花从来不是那些富贵的牡丹,反而是草丛里一长就开一片的小野花,连名字都叫不上来,满满当当地挤在瓶子里,也另有一番趣味。
皇甫倓揽住她的腰,下巴就搁进她的颈窝,轻吻她的脸颊。
齐娴被他紧紧箍着腰,有些站不稳,手里还有几枝花怎么都放不进瓶里,她略提了声音,恼道:“别闹了,你几岁啊。”
皇甫倓笑道:“今日又跟女夫子学了下棋?”
齐娴听出他心情很好,不由奇怪:“陆家和张家联姻,王爷不应该感到忧心吗?”
皇甫倓捂着嘴轻咳了一阵。
他的身体一直有暗疾不愈,前不久又大病了一场,所以一直不好。
齐娴让他坐下休息,自己去倒了杯茶过来。
皇甫倓喝茶润了润嗓子,才笑道:“女夫子前不久不是还跟你讲过一个典故,铁索连舟计?”
齐娴点头。
所谓的铁索连舟计,是讲一方不熟悉水战的军队为了让战船稳如平地,故而用铁锁将一只只船拴起来,这法虽然奏效,可被对方利用,施以火攻,一只船烧着了,很快就连成了一片,所以惨败而退。
经皇甫倓提醒,齐娴很快反应过来。
难怪,难怪谢三郎会坐看陆家和张家联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