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8章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2 / 2)

「元辅消消气,次辅也消消气,这万事以和为贵,再说了,一个元辅一个次辅,吵成这样,于国无益,大家都是为了国朝好,我来说两句。」沈鲤笑呵呵的打了个圆场。

跟着万士和这麽多年,沈鲤别的学的不多,但这场面话学全了。

而这个事情,麻烦就麻烦在这里,你是为了国朝好?我就不是为了国朝好?

就你张居正崇高,就你张居正心怀天下?就唯独你张居正是忠臣丶良臣丶能臣?都是给陛下做事,都是为了天下大计,凭什麽听你的!

这才最麻烦,要是有人为私门之利计较,反而简单多了。

沈鲤坐直了身子,面色严肃的说道:「首先,我必须要强调一下现状,近似于官而异于官,近似于民又在民之上的乡贤缙绅,实际上成为了生产力发展的阻力,生产关系改变的阻力。」

「次辅要矫枉必过正,要彻底用工匠把乡贤缙绅替换掉,但是次辅啊,大明真的有那麽多工匠,而且这些工匠,真的愿意回乡,把乡贤缙绅替换掉吗?」

「如此急匆匆的对乡贤缙绅喊打喊杀,是不是有点过于急于求成了?」

「同样,元辅直接完全否定了王次辅的奏疏,是不是有点过于谨慎了呢?觉得王次辅急于求成,但是通盘否定,是不是看这个问题,有些片面了呢?」

「二位,好好商量,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来,才最重要。」

礼部要乾的活儿,就是保证斗而不破丶和而不同,这是万士和留给礼部最重要的遗产。

哪怕是万士和走了,沈鲤也不打算改变,循迹而行,能走到彼岸,万士和得以善终,得到了陛下极高的礼遇。

工匠不想离开官厂,因为在官厂里,孩子可以享受更好的教育,就这一条,匠人就不愿意回乡。

只有少数的工匠选择了回乡,更多的工匠,仍然集中在产业集中的地方,西山煤局丶毛呢官厂的周围。

这是王次辅这本奏疏被反对的主要原因,没有那麽多人。

「匠人是决计不会愿意回到村里的,回去的大部分本身也是乡贤缙绅。」张居正深吸了口气说道:「王次辅出身势要豪右之家,对村里的生活一无所知,工匠替代乡贤缙绅,有些不切实际了。」

「的确,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把工匠放归依亲,匠人回到家乡,创办产业,看起来很美好,但匠人们不愿意回去。」

张居正被王世贞骂,泥腿子都没洗乾净,跑到文华殿指手画脚来了,张居正活的没有那麽有道德,活的有些市侩。

王崇古的设想很好,但唯独露了一个关键,那就是大部分的工匠,即便是无法留在官厂,也可以到民坊做个大把头。

王崇古看到的那些个例子,比如柳沟营的铸造厂,的确很成功,但那家工坊的创办者,他家里有四千七百顷地。

「什麽叫我对村里生活一无所知!士可杀,不可辱!」王崇古猛地站了起来,愤怒的大声说道。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沈鲤赶忙站起来劝架,连被王崇古带来的曾省吾和汪道昆,也拉着王崇古,大明帝国的首辅和次辅打起来,那真的是闹出大笑话了。

骆思恭站在了张居正身侧,皇帝的命令很明确,谁伤害元辅,就杀了谁,无论是谁。

张居正示意骆思恭不必紧张,他更年轻,打不过还是能跑得掉的,王崇古怎麽说也是大明进士,不会动手。

脸面还是要的。

王崇古非常生气!

作为帝国次辅,张居正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说他王崇古在政治上过于幼稚,王崇古总是在西山煤局丶毛呢官厂坐班,他自诩跟匠人无话不谈。

张居正这种指责,就是否定王崇古万历维新以来的所有贡献。

张居正等了一会儿,等到安静下来,才开口说道:「村里啊,村里日子苦的很。」

「家里是不敢点灯的,因为灯油很贵,家里挂着很多很多的筐子,吃的喝的用的都放在里面,怕被老鼠给偷吃了。」

「村里的孩子,看到了蛇,不是第一时间躲,而是看清楚后,想办法抓起来,因为路过的郎中会收这些,至于被咬了,死了就死了。」

「一到下雨,下雪,路就断了,进不去出不来,什麽东西都买不到,最主要的就是盐,要步行四十多里路,把盐扛回来。」

「我记得小时候,村里有些村妇,会把蟾蜍抓起来,把毒胞刺破,把浓挤出来,放进锅里煮,给孩子治病,然后孩子就死了,能挺过来的少之又少。」

「我六岁那年,父亲还没考中秀才,家里穷,我爷爷还得罪了辽王,那时候我住在老家老宅里,亲眼看到了邻居的大人,哭着把不大点儿的小孩,摁在了水盆里溺死了,因为那年旱了,养不起了。」

「孩子死的多了,就扔到了后山的山坡上,那山坡原来叫什麽名字,我忘了,但后来人都叫那里死老孩子坡。」

「村里的地痞懒汉,甚至会夜里翻墙到别人家里,强淫杀人掠财,那时候山里都是山匪,山匪要是下山抢,那整个村子都没几个活口。」

「人命不值钱,越穷的地方,人命越不值钱,越穷的地方,就越愚昧,越封闭,越是人吃人。」

「我上学堂的时候,觉得我读书,就是一种对父母的罪恶,他们没什麽钱交束修,每次去学堂从父母手里拿钱粮,都觉得让父母受累了。」

「官厂里的工匠有很多很多都是流民,他们就是活不下去才逃出来的,你觉得他们,会回去吗?放归依亲,他们有亲人吗?那些恨不得吃了他们的亲戚,真的是亲人吗?」

万乾倡丶连远候丶郑三万三位民魁听了营庄法不是欢欣鼓舞,而是觉得还田好,实在是没法做,也是第一时间说这个懒汉地痞的问题,懒汉地痞,是乡村愚昧丶封闭丶不法的最终结果和表现。

「我未曾听闻过。」王崇古额头的青筋跳了跳,意识到自己有些肉食者一厢情愿了,他家里世代行商,富的很,对这些事儿,真的不了解。

「当然了,没人愿意揭开伤疤,露出血淋淋的伤口给人看的。」张居正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是。」

为了说服王崇古,张居正把自己出身差这个伤疤,揭开来给王崇古看了。

张居正坐直了身子说道:「陛下暴戾也好,狠毒也罢,其实都不算什麽,只要陛下心里念着,一直念着,让穷民苦力多吃一口饭,那陛下就是英明的,哪怕是克终之难没能克服,那也是英明的。」

张居正这话不可谓不大胆!难道陛下心里没有万民,就可以不忠诚了吗!

张居正敢这麽说,是他真的很相信皇帝,因为皇帝比大臣们都擅长种地,宝歧司升为了农学院,那是陛下自己捣鼓出来的,而且十五年如一日,从未丧失过热情。

陛下和武宗一样喜欢养点动物,不太一样的是,陛下更注重家禽,而不是猛兽,主要是为了增加百姓餐桌的多样性。

渡渡鸟丶海外舶来的猪羊马,陛下都喜欢,农作物育种是育种,家禽牲畜育种也是育种。

张居正眼睛微眯的说道:「用工匠代替乡贤缙绅,看起来不错,但很难做到,所以,我坚持认为,不应该彻底取消部分乡贤缙绅的司法丶赋税优待。」

「毕竟陛下丶朝廷也需要一个替罪羊。」

「元辅,你等一下!」王崇古大惊失色,伸出手来,惊骇无比的说道:「你说陛下需要什麽?」

张居正看着王崇古非常肯定的说道:「替罪羊,总不能什麽都是陛下的错吧。」

「老百姓心里的火儿,需要泄愤的,这些乡贤缙绅,需要的时候,砍掉平息民愤。」

在场大臣倒吸一口冷气!

张居正如此坚决阻止取消乡贤缙绅的司法赋税优待,居然是这个目的!完完全全是为了给皇帝的稳定统治铺路。

张居正做了这个首辅之后,所有事情的动机,都为了这一目标在努力。

「万历维新以来,日新月异,有些人富的很,有些人还是那麽穷,人嘛,不患寡患不均,矛盾在变多丶在变得复杂。」

「大明在反对大明,大明也在撕裂,借他们人头一用,正好弥合矛盾了。」

「矛盾闹大了就杀点人,百姓一看,人也死了,也算是出了口恶气。」

张居正继续说道:「我反对取消乡贤缙绅的司法丶赋税优待,但我赞同王次辅的罪加三等,给了优待,承担责任,这很合理。」

「稽税院摊子已经铺开了,看似是稽税,当然也真的在稽税,但这些稽税缇骑,是陛下的耳目之臣,哪里发生了乱子,可以告诉陛下发生了什麽,三相印证,方便陛下做出判断。」

如果地方大员能把文武御史稽税缇骑全部搞定,把地方块块弄成了一言堂,水泼不进滴水不漏,立刻带兵平叛即可,已经不是行政力量可以纠错的范围了。

什麽场合说什麽话,文华殿丶文渊阁都是国朝公器所在,这些话,无论如何都不能讲出来。

但是在全楚会馆文昌阁,就没问题了,张居正把自己反对的理由和自己的想法说的非常明白。

王崇古思索再三,开口说道:「元辅啊,刚才咱们就是因为公事意见相悖,吵两句,也正常,都是为了陛下效力,都是为了国朝再兴,公事归公事,可说好了,咱可不能因为公事有了私怨,这个对吧。」

「是,我刚才声音是大了点,这不是人老了,耳朵背吗?」

张居正狠毒吗?王崇古以为不是,张居正这不是狠,他根本就是无情!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无情,为了维系国朝统治,不择手段的无情。

张居正一生的功过荣辱都寄托在了皇帝的身上,他走后,陛下决不能输。

「无碍无碍,那麽,就这样,不取消优待,只罪加三等如何?」张居正看了一圈,询问道。

遵纪守法不犯错,乡贤缙绅依旧是乡贤,该有的待遇依旧有,但不肯遵纪守法,闹出乱子来,那就是杀头。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王崇古立刻说道:「我没意见。」

王崇古已经彻底搞明白了,张居正要用恩情叙事,彻底稳固皇权,采用恩本位叙事,重塑皇权权威。

虽然依旧无法抵挡大明必亡的大势所趋,但足够了,能留下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繁荣昌盛的日子,那已经是祖宗保佑了。

就像是人不能长生不老,朝代哪有万世永固。

「北镇抚司稽税院今日已经移交了东交民巷监狱,第一个会计犯,值得注意的是,是从理工院毕业的会计。」王国光说起了东交民巷监狱的情况。

平素非常沉默的汪道昆,满是疑惑的说道:「大司徒,这东交民巷监狱,不是刚有了规划,这工部还没出图纸,这就有案犯了?」

「有点太快了。」

「户部缺帐房先生,先随便对付着用,还能让他们跑了不成?」王国光笑着说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