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吧。」申时行看李弘道有点认命了,才开始询问,认命,说明李弘道已经不那麽抵触了。
李弘道立刻说道:「说什麽?你想知道什麽?我从来没想过要欺瞒抚台,只是抚台从没问过我罢了。」
「我应该知道什麽?你不告诉,我怎麽知道,什麽事情是我需要知道的。」申时行倒是颇为平静的回答道。
李弘道深吸了口气说道:「抚台,你必须知道的时候,下面人自然会告诉你,相对的,如果抚台不知道,那说明,你还没有必要知道这件事,所以,你不知道。」
这看起来有点打官腔,但其实,两个人说的是官场上的顽疾,下情上达,李弘道如何做到欺上瞒下,在申时行不是必须要知道的情况下,所有人都会一起默契的瞒着他。
申时行拿起了茶杯,吹了吹,抿了一口放下之后,笑着说道:「你这麽说,我就知道了。」
「矛盾说告诉我,万事万物普遍存在矛盾,在这些复杂矛盾中,一定有一个主要矛盾,而让台州地面官僚如此团结一致的对抗圣命,这里面显然有些朝廷不知道的利益,而且这个利益大到足够所有人分赃,才敢如此胆大包天。」
「这麽一分析,那就是海贸了。」
李弘道猛地站了起来,不敢置信的看着申时行,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李弘道真的什麽都没说!
申时行伸出手,笑着说道:「坐坐坐,你看你,又急,我督促你们,平日里多看点书,这矛盾说的方法是极好的,你只要抓住那个主要线头,很多问题,你就能想明白了,你看,我就用的很好。」
「你坐下,听我慢慢说。」
「台州地面一直在申请市舶司,但迟迟没有落到台州来,而且经过了陛下南巡的事情后,短时间内,朝廷也不可能批准,那麽台州的商贾,到底是怎麽做海贸的生意呢?」
「我来猜猜看,是不是对敲?就是你们在岸上白银交易,海外直接换货,所以你要去招惹台州稽税房,因为你害怕事发,所以乾脆铤而走险,趁着民乱,一不做二不休。」
就像是赌徒和赌坊和解,虽然那三十两银子没有发生交易,但还是要纳税一样,岸上直接交易白银,而海外直接换货。
李弘道慢慢坐下,嗤笑了一声说道:「倒是小瞧抚台了,抚台厉害,的确是这样,但你知道又能怎麽样呢,你查不到的,你对我用刑也没用,因为我也不知道。」
李弘道知道有这回事,但他不知道究竟是怎麽运行的,但该他的好处一分不少。
「这就是了,台州知府,一地太守,这麽大的权力,就那麽点俸禄,为什麽要忠于王命呢,哪怕是这个官是陛下给的。」申时行啧啧称奇的说道:「我的权力比你还大,但我胆子比老鼠还小。」
「那是你,你要做首辅,我又不要做,你追求的是青史留名,春秋论功过,我在青史上,连只言片语都留不下,我要的是子孙后代富贵不断。」李弘道沉默了一下,选择了说实话,已经被完全看穿了,没必要嘴硬。
李弘道知道的事儿,申时行都猜了出来,这的确是心里话了。
「你的家人也离开了大明。」申时行笑了笑,看李弘道破罐子破摔,就知道他的家人早就离开大明了。
大明不能只在获利的时候才支持开海。
开海的好处大明拿了,开海的坏处,大明也要照单全收,资产已经转移到了海外,这就是大明开海后反腐的新困境。
李弘道已经赚够了,大把大把的银子,已经已经出了海,他的家人可以几乎生生世世的富贵,这就是李弘道这麽干的根本动机。
朝廷抓到了李弘道,也无法追回损失。
「要实现对敲转货,就要有个商帮,那麽台州帮就必然是个实体,是啊,我可能找不到什麽线索,但没关系,我把台州地面所有的商人全都抓了,挨个过关就是,海外我奈何不了,大明腹地,我还是能做主的。」
申时行想了想说道:「你觉得你的家人可以生生世世富贵吗?」
申时行很清楚李弘道不在乎台州的商帮,他们爱怎麽死怎麽死,反正他李弘道必死无疑,所以申时行换了个话题,李弘道的家人。
「我觉得可以。」李弘道十分明确的回答道。
申时行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说道:「那你就想错了,我已经找到他们了,意不意外?」
李弘道面色巨变!
申时行站了起来,甩了甩袖子,平静的说道:「嘿嘿,怎麽找到的,我就不告诉你了,你入京之后,就会和你的家人团聚了。」
「抚台,抚台!你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抚台!」李弘道猛的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希望申时行留步,他可以配合调查,只要申时行为他美言。
申时行就是为稽税千户苏承平美言,也懒得理李弘道,这个人已经没什麽利用价值了。
李弘道深切的知道,申时行没必要骗他,因为李弘道是破罐子破摔之后,松江巡抚才告诉他,他的家人也被抓了。
其实很简单,李弘道以为自己天衣无缝,但其实大明对他的家人流动,早就密切关注了,而申时行照会海外各总督府总督,要求各府总督配合大明朝廷办案,终于,在吕宋找到了李弘道的家人。
李弘道的家人,就是改名换姓去了吕宋马尼拉,这是海外最富裕的地方,在马尼拉,李弘道的家人,可以享受不弱于腹地的生活,同时还能避免大明的天网恢恢,让李弘道没想到的是,大明的天网恢恢已经铺到了吕宋。
万历十四年腊月,北京下起了大雪,银装素裹,这一场雪很大很大,大到压塌了附郭民舍,这些民舍的年纪,比皇帝的年纪还要大,已经很久没有修缮,五城兵马司将这些百姓安置在了官舍之中,等到冬日过去再做处置。
北方的雪素来如此,下的大,挂在枝头就像是梨花盛开一样,如果此时站在正衙钟鼓楼了望,就会看到白雪将一切的一切覆盖,白的有些耀眼,只有行人匆匆走过留下了些许的脚印。
朱翊钧很喜欢下雪,因为他现在是个农夫,他知道每年冬天的大雪,对农业到底意味着什麽。
通和宫御书房内,大明皇帝披着大氅,继续批阅着桌子上的奏疏,而冯保不断的将陛下批好的奏疏,递给等候的小黄门,送往文渊阁。
「对于凌云翼的批评还在继续。」朱翊钧又批完了一本奏疏,凌云翼让花郎指认中人这件事,唤起了士大夫们的恐惧。
基于对秩序崩坏的恐惧,过去随意指使的花郎,是下人,现在这些过去只能听话的下人,只要随手一指,就可以把过去的老爷们,拖到人间炼狱,永世不得翻身。
冯保叹了口气说道:「这凌部堂也是,陛下既然严旨训诫,就装装样子好了,那科道言官们的意思也是避着点人,不用做的那麽明显,可是凌部堂呢,非但不收敛,还变本加厉,弄得血淋淋的,还要写的那麽详细,送到京堂来。」
老爷心善,见不得这血淋淋的苦,朝鲜地方缺乏官吏,更没有什麽监察,凌大总督,往下面下令不许胡说,这事就这麽糊弄过去了。
但凌云翼就不,别人不说,他自己说,他就是要把这些事儿,事无巨细的写成奏疏,送到京堂来。
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凌部堂用心良苦啊,他跟朕说,他就要大明文武百官,都一清二楚的知道,大明要是亡了,所有人,就是这般下场,所以大明要怎麽样撑下去,才是所有肉食者们要考虑的问题。」
凌云翼在奏疏里的原话是: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国朝倾覆天崩地裂,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灭六国者,六国也;灭秦国者,秦也。
「凌部堂这不是找骂嘛。」冯保低声说道。
肉食者们越不愿意看,凌云翼越要掰开了,揉碎了,揭开伤疤,让肉食者们看,凌云翼这撒盐,不仅往朝鲜人的心头撒盐,他甚至要往大明明公的心口撒盐。
「以朱中兴的名义,发邸报吧,这个骂,他不能挨。」朱翊钧将凌云翼的文章进行了修改,题材没变,还是讨论亡国奴的悲惨。
大明建立两百年了,虽然战事频繁,但多数都在边方,没有在大明腹地,大明早就忘了当亡国奴是何等模样,腹地歌舞升平已久,朝鲜这次的亡国,确实有引以为戒的现实意义。
无论如何,统治阶级要用尽一切自己能用的办法,把大明这摊子撑下去,否则的话,朝鲜今日就是明日的大明。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臣遵旨。」冯保俯首领命。
「李弘道被押入京师了吗?」朱翊钧拿起了下一本奏疏,询问浙江三江营哗变案的进程,东湖书院的教谕沈仕卿丶三江营的把总方荣兴作为另外一方,也被抓到了京师来,在案件没有审结之前,都是嫌疑人。
「他在天牢里,解了腰带想自杀,被缇骑给拦下了,进了北镇抚司衙门,命就不是他的了。」冯保俯首说道。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李弘道的家人呢?到哪儿了?」
「已经在密州市舶司下船了,这大雪封路了,羁押在密州市舶司,王一鹗调了两名海防千户看着,跑不掉。」冯保回答了这个问题,腊月初这场雪,有点太大了。
「沈仕卿和方荣兴,羁押归羁押,但不要苛责,等案子审完,他们还要回浙江去。」朱翊钧叮嘱冯保做事,有些人可不想沈仕卿和方荣兴活着回去,他们俩活着回去,就是完胜全赢,大赢特赢。
正如申时行说的那样,大明反对大明,有一方赢,自然有人输。
沈仕卿丶方荣兴和李弘道的待遇天差地别,比如沈仕卿和方荣兴都在单间,甚至还有火炉子,就黎牙实天天被关的那些单间,除了不能随意出北镇抚司一样,还是很舒适的。
朱翊钧怀疑黎牙实就是为了冬日取暖不烧自己的煤,故意蹭北镇抚司官署的煤,为此朱翊钧特意下旨,让黎牙实在北镇抚司住着,要交煤料钱,一笔是一笔,坐牢也要交钱。
黎牙实气的牙痒痒,又编了两条笑话,给自己加了二十天的刑期,这过年才能被放出来。
「沈仕卿这个读书人,也是狠心肠,方荣兴抓了四十多家缙绅之家,方荣兴不敢杀,沈仕卿杀了。」朱翊钧看着案卷,只能说沈仕卿颇有凌云翼的风采。
四十多家缙绅,三江营捕了超过一千五百人,除了孩子,沈仕卿一个都没放过,全都在三江营内斩了首,狠是真的狠。
「那是这些缙绅活该。」冯保眉头紧蹙的说道:「这四十家没一个冤枉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台州商帮里的人,台州对敲的买卖,他们都参与了,那些个亡命之徒也是他们豢养的,每一个都养了还乡匪团,沈仕卿不得不这麽做。」
沈仕卿下令杀人,方荣兴犹豫不决,沈仕卿直接拿着方荣兴的手,就摁上去了,一起下了令。
那个时候,沈仕卿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李弘道攻势很猛,李弘道压根就没把那些缙绅的命当回事,沈仕卿开始还想借着俘虏谈判,无果之后,只能杀了这些罪魁祸首,换一个不亏,换两个就赚了。
都是狠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