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十分严峻的现状,这个稽税院已经逐渐成为了所有人避之如虎的聚敛部门,而不再是大明税制的重要补充和稽查力量。
张居正看向了所有人说道:「问题很清楚,陛下甚至比我们都清楚,不是陛下高压之下,恐怕现在稽税院已经开始走私贩私,贩卖阿片了,但我们回到问题的最开始,为什麽要设立稽税两院?」
「因为收不上来税。」
「那麽再引申一个问题出来,一个朝廷,连税都收不上来的时候,它还是朝廷吗?」
张居正一番话,把所有人都干沉默了,朝廷是凌驾于所有阶级之上的存在,有这种超然的地位,才能保证有能力去调节各个阶级之间的矛盾,连税都收不上来,那这朝廷又能维持多久呢?
「哎。」万士和连连摇头说道:「万历二年的时候,黎牙实一句话骂了大明四遍,陛下都被气到了。」
黎牙实在万历二年时候,多少有点皈依者狂热,对大明热爱超过了大明人,他站在皈依者的立场上,戴着有色眼镜,问大明皇帝:
[大明这么小的衙门,这麽廉洁,如此广袤的土地物产丰富税收稳定,朝廷可支配的财货那麽多,为何会拥有如此高的财政亏空?连皇陵的工费都要拖欠。]
一个县的知县丶县丞丶主簿是领朝廷俸禄,剩下的都不在大明官员的统计口径之中,都是不入流,明面上一个县只有三个官员,但其实养着整整三千人,黎牙实觉得大明是个小朝廷,但其实大明朝廷臃肿无比。
黎牙实看朝中大半都是清流,光看那些清流们的主张,无论是谁,都会说,大明那麽廉洁!
大明广袤,名义上的税,比整个泰西加起来都要多得多,但朝廷就是穷的叮当响。
大明臃肿丶腐败丶收不到税丶巨大财政亏空,黎牙实仅仅用一句话,就硬生生的骂了大明四遍,成功成为了大明笑话之一。
「裁撤稽税院是不可能裁撤的,大家都难,就勉为其难吧。」张居正叹了口气,作为大明举重冠军,他清楚,真的把稽税院裁撤掉,大明这个家得散。
稽税院,就是这麽一个不合法但合理的衙门。
「需要修订稽税院稽税细则。」王崇古站起来说道:「从几个方面,对稽税院进行变革,要不然再这麽下去,稽税院就要在广泛反对之中,功亏一篑。」
「只有稽税细则能够确定,并形成法例,稽税院才能长久,而大明制定的一切税法,才有实施的可能,否则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稽税院是大明税赋极其重要的一股监察力量,负责对稽税进行查漏补缺。
王崇古端着手,开口说道:「刑部部议,确定了几条,首先第一条,一户岁入不足二十银,一律不得稽税,不得滋扰小民,每五年定限。」
稽税也是要成本的,稽税千户一般不会为难穷民苦力,但党羽一定会。
过去一直没有明确的规定,穷民苦力的生产者和势要豪右肉食者之间的界限,而现在制定的标准是,一户岁入不足二十银,这是兜住下限,每过五年都要根据世势对金额进行修订。
「第二条,每稽税千户最多有五十稽税班役,不能再多,而且每年都要清点,报闻地方朝廷,除名单上的班役之外,其馀打着稽税院旗号作乱者,一律按叛逆论罪。」王崇古说到了第二点,限制稽税院的规模,现在在编就有一万三千馀,不在编的就无法计算了。
除了这五十名稽税班役之外,其他都是非法稽税,限制规模,臃肿僵化都会得到一些改善。
「第三条,定期清汰,将稽税千户纳入考成法,仍按草榜糊名,底册填名之考成法,合法合规为第一事项,税款为第二项。」
「第四条,披露公开,每月初四,张榜公示上月稽税案例丶仍有欠税丶罚金等事项,昔徙木立信,今日张榜公示,也好让大明百姓知道,这些逃税漏税之人,到底胆大包天到什麽程度。」
王崇古侃侃而谈,他一共列举了七条,都是对稽税院制度修修补补。
万士和思虑再三,十分肯定的说道:「你这七条,每一条都很不错,但问题是怎麽去落实呢?总不能让英雄去查英雄,让好汉去查好汉吧。」
「那能监察出什麽结果来,典型的揣着明白装糊涂,等于什麽都没做吗?」
张居正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御史本来是最合适的,但御史不能正确履行自己的职能。」
都察院御史,是大明最重要的纠错力量,但这个纠错力量坏掉了,被绝对精致利己者给全面占领了,张居正不信任御史,哪怕是海瑞带领的都察院,这不是海瑞一个人就能改变的,海瑞只能决定他自己。
「这群贱儒!什麽事儿,都卡在了这里,进退维谷!」王崇古面色变了数变,最终有些颓然的坐下,他的稽税七条,定的再好,但缺少监察,都是白费心思。
都察院不失灵,大明朝很多制度,都会更加平稳的落实,万历维新的步伐,也不会如此艰难了。
「我们是不是可以相信一下都察院的御史呢?」汪道昆作为浙党党魁,他有点不确信的说道:「陛下遣戍边方二百一十人,新的御史台谏,仔细遴选,还是可以信任的。」
「当初,杨慎带着人跑到左顺门伏阙逼宫之后,二百二十九人或贬丶或罚,朝堂清明了十数年,过一点时间清理一遍就行。」
汪道昆觉得陛下做得对,把贱儒都遣戍边方,正好把坑腾出来,顺便把循吏安排到这些比较关键的位置,都察院纠错的能力,可以恢复一些。
「大司空所言有理。」张居正思索了片刻,觉得汪道昆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都察院来来回回被陛下收拾了这麽多次,还是有很大改变的,至少睁开眼就说瞎话的御史,已经被清汰掉了。
确实可以试着信任一下。
「王次辅,我这里倒是有个办法,也不知道可行不可行。」万士和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这也是陛下的办法,让人主动报税,只要主动报税,就不会引起稽税院的注意。」
「他们要是肯主动交,还要稽税院做什麽。」王崇古总觉得陛下有点异想天开了,陛下一直很英明,但这件事怎麽看都是皇帝在一厢情愿。
万士和面色极为古怪的说道:「我起初也是这麽认为的,但仔细一想,陛下这个法子,是非常奇妙的,让人主动纳税报税,看起来是不可能的,但稽税院可是很特殊的衙门。」
「王次辅,只要惹上了稽税院,不死也得脱层皮,地方上,一些强龙都不见得能压下去的地头蛇,惹上了稽税院,四处烧香拜佛都没用,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家破人亡。」
皇帝的办法是填表纳税,这里面就涉及到了一个博弈。
只要有人畏惧稽税院这个特殊衙门的威严,主动纳税,那麽稽税院就可以把更多的精力,用来对付那些不肯乖乖纳税的家伙。
有人主动报税,稽税院稽税范围就会缩小,稽税院有更多的精力,更加准确丶公正的对税务进行稽查,而越准确丶越公正的稽查,就越能加重稽税院的权威和信誉,就会有越多的人,为了减少麻烦主动报税。
只要有人主动,就会有越多的人主动,最后就会在这种循环之下,变成全民主动,让心怀侥幸之人,无处藏身。
一旦这个逻辑真正建立,慢慢就会形成普遍共识,最终稽税院只需要付出极少的精力,就可以完成稽税任务,而且极大程度上,可以有效避免稽税院的臃肿丶僵化。
「原来如此。」王崇古眉头紧蹙,他已经完全想明白了这个逻辑,但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他思索再三问道:「大宗伯,这个循环成立的基础什麽呢?」
「是啊,陛下同我讲的时候,我也在想,我就直接问陛下了,陛下告诉我,成立的基石就是稽税院拥有自己的武装,稽税千户可是暴力部门,督办的都是缇骑,训练有素丶军备优良,甚至比京营还要精锐一些。」
万士和有些无奈的说道:「这个循环成立的基石,不是仁义,而是暴力。」
「陛下英明。」王崇古看了看自己的稽税七条,突然觉得这个刑部尚书干不干,也没什麽意思了。
陛下一个法子,比他折腾这七条要高明的多。
王崇古再自我审视了一遍,发现自己其实有点陷入了明公思维之中。
明公思维,就是权力的拥有者,长期拥有权力之后,就会陷入只要制度设计的足够精巧,就能够将政令推行下去的思维误区,而忽略了各阶级之间博弈的重要性。
之前的工会也是如此,他设计的制度再好,弄了半天,弄得自己灰头土脸。
而周良寅清汰广灵县的冗员,也是自上而下没有任何效果,反而是各阶级博弈,自己受不了,求着周良寅解救。
陛下对阶级论理解显得更加深入一些,能够利用各阶级之间的博弈,来推动政令的完善和实行。
陛下这个时候提出了主动报税的办法来,是民间已经有了一定的纳税共识,只要不纳税,就有可能被稽税院找麻烦,而稽税院已经实行了十二年时间,搞得怨声载道,也搞得人心惶惶。
拥有一定纳税共识的情况下,主动报税的循环,就可以推动了,这里面有个很讨巧的地方,在座的四位明公都是一清二楚的,那就是主动报税的一定是小户。
小户的抗风险能力很弱,根本经不起稽税院的折腾,主动填报纳税避免麻烦的,永远是小户,也是数量最多的。
而大户一定会想方设法的继续逃税,这个时候,稽税院就可以不管小户,而是直接奔着大户去,只要办一两次,就达到了敲山震虎丶杀鸡儆猴的效果。
「陛下会发行一种面额不等的税票,只能用白银购买,专门给那些不方便报帐的人使用,面值从五十到五百银不等,方便某些不太方便的人纳税。」万士和十分肯定的说道:「如果不想被稽税院找麻烦,犯罪也要纳税!」
王崇古呆滞的看着万士和,看了半天,才目瞪口呆才说道:「他都犯罪了,他还要买税票交税,他要是遵纪守法,还能犯罪去?这种税票,有人会买吗?」
「有,而且一定得买。」张居正沉默了半天,终于无奈的说道:「这根本就是陛下收的保护费。」
自己教出来的弟子,真的是掉进了钱眼里,连犯罪分子的税也要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