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徐阶提出只交赋税,不还田的主意,宋阳山不肯同意,这头是同门师兄弟,那头可是张居正,得罪张居正只会死的更惨。
但当徐阶拿出当年胡宗宪那封伪造的圣旨的时候,宋阳山有些不知道如何应对了。
宋阳山面色狰狞的说道:“当初你不是这么说的!徐阶,你当初可没说要让胡宗宪瘐死!我当时被贬斥,故此听了你的话,伪造了一封圣旨,结果伱却把他害死了。”
徐阶面色复杂的说道:“那时候,已经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沸反盈天的倒严的风力,愈演愈烈,声势太大,徐阶根本就控制不住局面,有些事儿,徐阶只能决定开始,事情的发展和结果,根本不是他能控制。
宋阳山在京中做大理寺右丞,弹劾胡宗宪和阮鹗的贪腐事,这也是宋阳山配合徐阶倒严的步骤之一,一步步的让世庙主上厌恶严党。
弹劾胡宗宪后,宋阳山被严党给报复贬斥到了夷陵做判官,而后转福建做兵备副使,与戚继光合击倭寇,和戚继光一起商讨上奏了海防的事宜,才算是一步步的起用,也算是和张居正搭上了线儿。
胡宗宪这个人有意思就意思在这里,宋阳山弹劾胡宗宪被贬斥,宋阳山都到他的地头了,胡宗宪也没打击报复。
张居正用宋阳山,可不是看在他是师叔的面子上,嘉靖三十二年,张居正就跟徐阶一刀两断了。
至于伪造胡宗宪的圣旨,也是因为他宋阳山在福建,和胡宗宪来往密切,所以有胡宗宪的手书,故此伪造。
宋阳山从来没想过,徐阶居然会直接让胡宗宪瘐死狱中。
现如今,宋阳山挂右佥都御史官阶巡抚应天,而此时徐阶旧事重提。
“悔不当初配合于你!你现在却拿此事拿我?”宋阳山看着徐阶颇为狠厉的说道,此时宋阳山已经动了杀心。
徐阶智珠在握一样的说道:“师弟莫急,现在不是还没拿出来吗?不拿出来,不就是没有吗?有劳师弟了。”
“你家里那些个甲弩,你还不还?”宋阳山选择暂时岔开话题,他需要认真想一下,不要被徐阶带着走。
徐阶既然来找宋阳山,自然是做好了准备,总不能让宋阳山白办事,他赶忙说道:“还,我敢不还吗?我一带这个头,那些个摇摆不定的权豪缙绅,也会跟着还。”
“我还能让师弟难做不成?”
说的像是恩赐一样,可细细一想,宋阳山就发觉,徐阶是来服软的,确切的说,南衙的权豪缙绅们,在顾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下的时候,权豪缙绅们感觉到了惊恐。
交税可以,还田不行。
宋阳山察觉到了一些徐阶的异常,徐阶他底气不足,宋阳山稍微捉摸了下,神情慢慢恢复了平和,刚才就是被徐阶那么一说,宋阳山才有些激愤,现在把这件事认真想了想,心态越来越稳定。
宋阳山颇为淡定的说道:“徐太师,你真的留着那封伪造的圣旨吗?汪道昆、沈一贯等一众浙党,可是对胡宗宪瘐死的事儿,耿耿于怀,就连豁达的大司马,也是紧咬着不放。”
“你要是拿出来,我大不了就是个伪造书证,被罢官罢了,你呢,你们徐家呢,全家都得死光光啊。”
“再说了,徐太师,你说是我伪造的就是我伪造的?我还说你是胡乱攀咬的,你说元辅、朝廷、陛下,是信你啊,还是信我呢?”
“朝廷穷的当裤子了,我把还田的事儿办好了,元辅会怪罪我?”
宋阳山发现徐阶拿着根本不能拿出来的把柄在威胁他,这件事真的撕破了脸,怕是徐阶更倒霉才是,即便是徐阶走到了胡宗宪的那一步,徐阶说宋阳山也是胡宗宪瘐死案中的帮凶,那如何证明徐阶不是胡乱攀咬?
徐阶沉默了片刻,他发现最近过去被他拿的死死的人,现在有一个算一个,都变得精明了几分,这让徐阶有些不适。
徐阶无奈的说道:“咱们是同门师兄弟,我没有要拿你的意思,我们只是一条船上的人,我这次来也是来商量的,你现在是威风凛凛的应天巡抚,我一个失去了权势的前前首辅,能拿你怎么样?”
宋阳山叹了口气说道:“你太小瞧元辅了,你信不信,我上这么一道奏疏上去,元辅立刻就能猜到,你手里拿着我的把柄,过不了多久,就把我给换了,换人来主持此事。”
“大势所趋,势不可挡。滔天江水奔涌之时,你我不过顽石而已,这不是当初徐太师隐忍了二十年,得到的道理吗?这是你我二人能挡得住的吗?”
“能吗?”
“徐太师,徐师兄,你听我一句,你都还田了,你管他们死活?”
徐阶站了起来,看着宋阳山情真意切的说道:“我不管他们死活,他们就要我全家老小的命啊,你信不信,我明天表示支持朝廷还田政令,后天我祖宅就能被群小匪寇给端了,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
“徐璠就提出了个折中的法子,立刻就变成了杀人案犯,现在都充军去了。”
宋阳山看徐阶打算离开,也是站起来相送,走到门槛处,宋阳山低声说道:“徐太师,我给你指条路,你自己跟首辅写封信,好过我写奏疏入京,徐太师说是不是?”
“谢过师弟了,师弟留步。”徐阶转身离开。
宋阳山说道:“送徐太师。”
等到徐阶走远了之后,宋阳山看着徐阶上轿撵的身影,才小声的说道:“老狐狸。”
宋阳山那是差一点就被徐阶给唬住了,他察觉到了徐阶底气不足,又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才算是没有上徐阶的当,他要是替徐阶上奏,提南衙权豪缙绅的条件,立刻就会被张居正察觉,而后被罢免。
政治这种东西,最可怕的是站错队,而且还是站在张居正的对立面。
徐阶回到了客栈,思索了许久,才铺开了笔墨纸砚,宋阳山不肯帮忙,只能他要给逆徒写封信提条件了,言辞非常悲哀,也把事情说的很清楚。
南衙七万顷,七百万亩田,那都是权豪之家世世代代积攒的家底,朝廷说白没就白没,这是抢劫。
张居正收到了徐阶的书信和宋阳山的奏疏。
宋阳山的奏疏里,把徐阶去找他,还把他当年伪造胡宗宪手书圣旨的事儿,竹筒倒豆子一样的说的清楚,这件事,搁在宋阳山的心里也很久很久了,他在福建和戚继光平叛的时候,胡宗宪可是平倭的总指挥。
沈一贯、沈一贯的父亲、汪道昆都曾经求告到他这里,希望宋阳山仗义执言,为胡宗宪正名之事奔走,毕竟当年大家都在胡宗宪的手下做事,一起平倭,宋阳山也只是表面答应,从未说过一句。
现在徐阶旧事重提,宋阳山干脆直接把情况说清楚了,朝廷要杀要剐,等他办完了还田的事儿,再议不迟。
“就这?还以为他们敢聚啸造反,哪怕是背后招揽些匪寇也算是打过一场,这就交甲弩投了?无趣。”张居正放下了徐阶的信,只觉得无聊,这群权豪缙绅嗓门大,胆子却小的很。
游七听闻也是一乐,笑着说道:“这不是俞龙在南衙吗?若是俞帅不在松江府,指不定他们闹出多大的乱子来!现在俞帅不去找匪寇就好了,匪寇还生事儿?”
张居正极为认真的点头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南衙长期缺少朝廷的骄兵悍将震慑,自然胆大包天!庆赏威罚,缺一不可,兼并如火如荼,百姓困苦凋零,多少和缺少强兵震慑有关。”
“就像是海贸事儿一样。”
张居正最近在思考一个问题,就是大明的银路要不要掌控在自己的手里,这个问题非常的复杂,他需要细细思量。
“那徐阶说不还田只交税,答应他吗?”游七面色奇怪的问道:“若是要答应,还是要跟宫里沟通一下,防止出现什么误会才好,万一宫里陛下和太后,把这事理解为了先生要包庇姑容徐阶,怕是不好。”
张居正摇头说道:“当然不答应了,田拿回来了,还缺税赋?”
“他们最好造反啊,你看最近户部尚书王国光,那脸上都笑出褶子了,一听说有五十万银入库,眼睛都绿了,左眼写着粮,右眼写着钱。”
“王尚书恨不得他们造反,好把他们统统抄家,抄一家五十万,南衙多少权豪缙绅啊,这都抄干净了,那得多少钱,多少田,多少粮。”
“我已经姑容徐阶了,给他留了一万亩田,胡宗宪案子,也没有过分追击,他还去游说宋阳山。”
“人啊,走错路了,就真的很难回头了。”
张居正在说徐阶,也在说宋阳山,胡宗宪的事儿,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当时所有推波助澜的都是罪人,宋阳山逼迫南衙地面权豪还田,这件差事办好了,可以视若戴罪立功。
宋阳山不说,徐阶攀咬,朝廷也不能拿宋阳山如何,孤证不证,只有一件物证,没有书证人证,就不是铁案,宋阳山顶多受到风力舆论的压力而致仕罢了。
宋阳山既然说了,而且还不肯投降于权豪缙绅,把把柄交到了张居正的手中,那宋阳山就可以继续主持还田。
张居正是个循吏,清流他用,浊流他也用,南衙地面复杂,能办好这个差事,张居正就会用。
张居正不由的想到了贾三近,贾三近站在岔路口上,贾三近要是住在全晋会馆,把儿女送到葛守礼办得家学里去,也不会落得现在这个下场。
贾三近接受了张四维赠送的宅子,现在贾三近被扒了官服,现在那个宅子,又回到了张四维的手里。M..coM
“李时珍找的怎么样了?”张居正问起了李时珍,这个神医,也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李时珍在湖广蕲春县见了一个东壁堂坐堂行医,只是上个月蕲春知县奏禀,李时珍进山去了,这一去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堂。
游七思索了一番摇头说道:“从湖广传来的消息,还没回来。”
“嗯。”张居正开始继续注解四书,论语学完了,下面就是孟子了。
次日的清晨阳光明媚,小皇帝一大早来到了文华殿,等待着廷臣入殿,他手里翻动着两本奏疏。
净鞭三声响,群臣进殿。
“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朕安,免礼。”朱翊钧小手一挥,示意平身,而后开口说道:“科臣耿定向等人,联名上疏,为王阳明颂功,”
“耿定向说:大抵近世儒臣,褒衣博带以为容,而究其日用,往往病于拘曲而无所建树;博览洽闻以为学,而究其实得,往往狃于见闻而无所体验。习俗之沉锢,久矣!”
“守仁具文武之全才、阐圣贤之绝学。筮官郎署,而抗疏以犯中珰,甘受炎荒之谪;建台江右,而提兵以平巨逆,亲收社稷之功。伟节奇勋,久见推于舆论;封盟锡典,岂宜遽夺于身终?”
这奏疏的意思是,现在儒生出了问题,只喜欢享乐,拘泥于规矩,所以没有什么作为,又为王阳明颂功一番。
张居正听闻,稍微斟酌一番说道:“陛下容禀,臣以为不妥。”
“守仁之后,其弟子多标新立异以为名望,全然不得守仁心学的精髓,知行合一致良知,却只讲良知,不讲知行合一,就像是人只有一条腿,如何以致远?”
“其弟子,总是号召门徒、互相唱和,有才能的人需要仰仗他们这些人的鼻息,无才能的庸碌之辈,常常借着守仁心学虚张声势,蛊惑人心,而且越来越放肆。”
“在清流之中,其学说尤为盛行。其弟子流于高谈阔论,把守仁心学,以讹传讹,谬论越来越多,这些年科道言官,屡有狂言。”
“朝廷并未夺守仁爵位,这是肯定,但是这个学说,臣以为,还是斟酌再行。”
“守仁薨,廷议,不夺其封爵,以彰国家之大信;申禁其邪说,以正天下之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