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
墨画低声道,声音因为乾涩,有些沙哑,似乎神念残留的后遗症,对身体也有了一定影响。
「嗯。」荀老先生依旧用朱笔,在阵纸上勾着什麽,而后微微抬头,看了墨画一眼,问道:
「如何了?」
墨画神识自视,感知了一下自身的识海,发觉还是有妖祟的「邪念」充盈,在渐渐侵蚀道心,但已经微弱了不少。
似乎自己昏迷的时候,识海也在不停地,自行「消化」这些斑驳的嗜血的欲念。
「好多了。」墨画道。
荀老先生点了点头。
墨画看了眼荀老先生手里的阵纸,「老先生,这些是……」
荀老先生微微叹道:
「你请了那麽长的假,还昏迷了两天,这些阵法课业,我就只能自己批改了……」
想偷懒也不行。
墨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荀老先生又看了眼墨画,眼眸之中,各种思绪纷呈,最后却都默默藏在了眼底。
「万妖谷的事,子悠都和我说了。」
「你做得很好。」
「但是这件事,你对外一个字也不要提及,所有参与的内门长老和弟子,我都嘱咐过了,不让他们说出伱的『名字』。」
「包括太阿门和冲虚门那边,我也都打了招呼。」
「不仅是你,令狐笑,欧阳木,还有宋渐这几个孩子的名字,都不会对外说……」
墨画有些不解,「为了保密麽?」
「也不全是,」荀老先生叹道,「保密是要的。」
「万妖谷的事,是一件极大的丑闻,但正因是『丑闻』,反而不宜闹大,不然会有……」
荀老先生顿了一下,继续道,「……一些不可测的影响,祸福难料。」
「此外,这也是为了你们好。」
「你们是宗门弟子,安心修行,才是正事,没必要卷入这些腥风血雨的阴谋中。」
「更何况,此事还涉及一些妖门魔道。」
「这种事情,你们一旦沾染了,就很容易引起他人非议。闲言碎语多了,反而会影响你们自身的修道前程,得不偿失……」
荀老先生神情有些凝重。
他只浅浅提了一下。
墨画却大概明白了。
万妖谷的事,一旦传出去,他们是解释不清的。
三个筑基中期弟子,困在筑基后期乃至筑基巅峰妖邪遍地的万妖谷,是怎麽在另一个筑基中期弟子的帮助下,逃出生天的?
这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
正常怎麽想,都不可能。
别人也很难相信。
而且,一旦被困在妖邪之地,天天与妖修为伍,有没有在被威逼,或是利诱的情况下,服过邪丹,吃过人肉,修过妖法,铸过邪剑?
这都会引起无端的猜忌。
人言可畏。
一旦有心人在背后造谣中伤,推波助澜,给自己几人身上泼脏水,三人成虎之下,想自证清白都不可能。
大家让你剖腹自证,其实并不在乎你是否清白。
自己倒还好,散修出身,跟同门关系也不错,倒不怕这些谣言。
其他宗门的中伤,他也不在乎。
但另外几人,就不一样了。
令狐笑是冲虚门的剑道天才。
欧阳木虽然不起眼,但也是欧阳家的嫡系,还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兄长。
而且两人的性情,要麽孤僻,要麽木讷,跟同门的关系,都不算好,话也不怎麽会说。
一旦被人造谣,估计连辩解的话都不会说。
还有宋渐……
哦,宋渐无所谓。
墨画恍然。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弟子,又不出名,别人不会在意自己,所以一直没考虑过这种事。
现在荀老先生提及,他才意识到,有时候害人,没必要动刀动枪,也不需要事实,会「造谣」就够了。
墨画郑重点了点头,「老先生,我知道了,让您费心了。」
荀老先生点头。
聪明的孩子就是好啊……
稍微点一句,他自己就能领会了。
墨画又悄悄道:「老先生,那万妖谷的事,到底会怎麽收场?」
他心中很好奇。
在宗门林立,学风鼎盛的干学州界之内,建据点,养妖修,引诱弟子入邪道。
断金门捅了这麽大篓子,再怎麽盖,也不可能还盖得住吧。
荀老先生欲言又止,忽而微怔,反问墨画:
「你觉得呢?」
墨画一怔,「我觉得?」
荀老先生颔首,「假如你是干学州界,各宗门的『老祖』,你觉得你会怎麽做?若你是道廷高层,你又会怎麽做?」
墨画皱了皱眉头,顺着荀老先生的思路想了下去:
「假如我是干学州界的『老祖』……」
墨画琢磨了一下,不得不承认道:「……那这件事,肯定还是要尽量『盖』住。」
「虽说是断金门捅的篓子,但整个干学州界,一损俱损。」
「若是让别人知道,干学州界之内,有人建妖谷,威逼引诱弟子入魔道,那整个干学州界内所有的宗门,风评都会受其牵连。」
「断金门引诱弟子入妖道,那其他宗门,估计也不会干净。」
「毕竟在外面的人眼里,干学州界是一体的。他们不知各宗门的纠葛矛盾,只会觉得,干学州界,沆瀣一气,乌烟瘴气,此后都不会把弟子送到这里求学了。」
「所以,这种事,是整个干学州界的『家丑』。既是家丑,就不得外扬。」
荀老先生颔首。
「而假如,我是道廷高层……」墨画继续道,「万妖谷的事,我是若不知道这件事还好,一旦知道了……」
墨画眉毛一挑,语气一狠,「那我肯定狠狠『拿捏』!」
「以道律为『藉口』,拿此事当『把柄』,将干学州界的涉事宗门,狠狠『勒索』一番,榨出大把油水来,然后再找个由头,故作宽宏大量,轻轻揭过。」
「这种事秉公办理,难度很大,还会得罪各个宗门。」
「不如这样,既得了面子,又得了利益。」
「而断金门这种宗门,若知道事无转圜的馀地,自然会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态。」
「但假如,道廷一副贪婪的嘴脸,只索要『好处』,他们就会心存侥幸,忍痛『割地赔款』,而不会太过反抗……」
墨画说得头头是道。
荀老先生看着墨画,目光就有些复杂起来。
墨画察觉到荀老先生的目光,微微一怔,有些不太确定,便轻声问道:
「老先生,我说得不对麽?」
荀老先生叹道:「对。」
差不多是这样的。
一个合格的「老祖」,的确是会这样考虑问题的。
荀老先生又问:「那从你自己的角度呢,你之前是怎麽想的?」
墨画一怔,而后有些不好意思道:
「弟子想得比较简单……就是将事情闹大,让断金门倒大霉!」
荀老先生问:「为什麽这麽做?」
墨画想了想,皱眉道:「因为断金门,正邪不分,行事有违道义……」
荀老先生点头道:「那你想得也不错。」
墨画有些意外,「这也不错麽?」
荀老先生正色道:「正邪不分,有违道义的宗门,留着何用?」
墨画神色一凛。
荀老先生道:「你既不是干学州界老祖,又不是道廷高层,何必替他们考虑利益问题?」
「你有自己的想法,而且这个想法没错,那自然是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事。」
墨画一时有些乱,「那……」
荀老先生道:「我让你把自己当成『老祖』,设身处地去看这件事,是让你知道,凡事不能只从自己的角度去考虑问题。」
「不能只是『你以为』,否则思维受限,目光会很狭隘,迟早会沦为他人的『棋子』。」
「知人者智。你对别人了解越多,对局势的掌控就越强。」
「但你也不必否定自己的想法。」
「假如你的想法,符合『道义』,那你才是对的,错的是别人。」
「只不过,你的力量太弱,讲利益,讲现实的『老祖』又太强,所以事情不会按你的想法发展,只会按照那些『老祖』的谋划推进。」
「这点你一定要明白。」
「有时候,并不是你错了,而是你太『弱』了。」
「若有一天,你晋升洞虚,甚至登临洞虚之上,拥有无上的力量,世间的很多事,自然而然,就会按照你的意愿发展……」
「但现在你不强,事情的进展由他人支配,那遇事你就要多思考一下,别人是怎麽想的,这样你才能知道,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你才能知道,自己该做什麽。」
荀老先生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墨画一眼。
「你要学会从『老祖』的角度,站在上面,往下面去看。」
「但我并不是希望,你将来只成为这样一个居高临下的『老祖』……」
墨画目光一颤,缓缓点了点头。
「好了,」荀老先生语气轻松了些,叹道:「年纪大了,一不留神,就多唠叨了一些。」
墨画却郑重道:
「多谢老先生教诲。」
荀老先生眉头微动,目光柔和。
「对了,老先生,」墨画忽而眨了眨眼,「断金门那里,我们太虚门,就没『榨』油水麽?」
荀老先生一怔,随后似笑非笑,「我也是『老祖』,这个油水,别人榨得,我怎麽可能会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