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的走向。
方才沈随东拉西扯说了一堆,都是这些年来陆今安对当年废太子事件中的附逆之人多有优待,从之前在刑部做郎中时就开始了,政治立场有着极大的问题。
皇帝倒是不怎么信这些。
毕竟当年废太子事件发生的时候,陆今安才只有十岁出头,是个跟在五皇子的身边默默无闻的小伴读,跟这些人又能扯上什么关系?
他知道清算哲王的事老五能从中获益,老三一系则多有不满,沈随和老三家中有亲,此番作为究竟是为了老三冲锋陷阵,还是为了自己扳回一城也不得而知当然还有很大可能两方都有。
毕竟扳倒了陆今安,老五失了左膀右臂,对这些人而言不论如何都是好事。
皇帝今日会耐着性子在这里听沈随慷慨陈词揭举陆今安,与其说好奇陆今安是不是有异心,倒不如说是好奇这个事情的走向如何,最终又是怎样收场。
“三司办案向来也是有理有据,从不以猜度臆测定案。”陆今安平静道,“难道沈大人就打算凭着这几句话便给陆峥安上一个如此身份?”
“自然不是空口无凭。”沈随道,“这些年来,陆公子每年生辰之时,云家都送了重礼,庆历三十三年你带公子四处寻访名师,在金陵和洛阳都曾与云家见过面,你夫人方才也承认了,即便陆公子在开封读书,云家依然前去探望,若非为着自己孩子,云家何至如此?”
一通说辞下来,初微感觉自己都要被这位沈随沈大人说服了,也不知云家之前所做的一切究竟是陆今安有意而为之,还是为了自家孩子的真情流露了。
自打陆峥去往嵩阳学院读书后,原文当中的笔墨都几乎都倾注在了他学院读书这事,完全没有提及陆今安的筹划。
谁能想到大年节下的,京中还有这样惊险的隐藏剧情。
陆今安微微扯了一下嘴角,似乎对沈随的攻击力多少有些不屑,但依然严谨对答道:“就算如沈大人所说,我是因着跟云家交好才收留了这个孩子,可云家如今已蒙大赦,几位长辈也都健在,让孩子这样不明不白跟了我,图得又是什么?”
听他这般避重就轻,把优待逆党说成只是跟云家交好,沈随心中越发来气:“陆大人一向能言巧辩,可事实摆在眼前,纵你巧舌如簧也瞒不过陛下的火眼金睛。听说这陆公子功课极好,不过十几岁的年纪便已然小三元登科,想来陆大人在公子身上也下了不少功夫。”
“云家如今已非良籍,陆大人此举,无非是想把孩子寄在自己名下,通过科考取士入朝为官,进而把揽大权,颠覆朝政,为云家和太子一党翻案……”
“若真如沈大人若言,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让他登科及第,那自该带在身边悉心教导。”陆今安打断道,“然这些年来我公务繁忙,从未将陆峥带在身边教养过,只一直放任他在青州地方学堂读书,家中亲眷和朝中同僚皆可作证。”
沈随冷哼一声,道:“陆
大人一向心机深沉,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如此也未可知。”
初微垂眸。
果然,沈大人自己在前头掰扯陆今安罪名之时,初微觉得很合理也很缜密,但自打陆今安也开口分辨后,就感觉不是那个味儿了。
陆今安基本都是在有理有据的陈述事实,沈大人则大都是自行揣测加人身攻击的组合拳,听起来明显像在强词夺理。
就连皇帝的神情也开始逐渐偏向了陆今安这一方。
方才早朝过后天上便落起了雪花,不一会儿宫城的地上就白了一片,宣武门外,五皇子并未让人打伞,只披了大氅站在那里,盯着宫门上的三个大字出神。
今日守门的将领是前些日子刚提拔上来的年轻将军,看五皇子带了两辆马车、两个随侍和四名侍卫声势浩大的直奔宫门而来,却并不进门,有些不解的上前来行礼道:“末将俞川请五皇子安,今日天寒风又大,殿下怎么在这外头风口站着,不进宫去?”
五皇子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怀表看了眼时间,缓缓道:“巳时二刻,不急,我再等一刻钟进去。”
宣政殿内,两方辩论程度已将近白热化阶段,陆今安先声夺人道:“沈大人方才所言之事还勉强能称得上入情入理,这会儿便有强辩之嫌了。但凡沈大人不只盯着云家一家就会发现,之前青州的周家、卫家和金陵的元家都对陆峥多有关怀,李家对他更是关注,如果按着沈大人的说法,李家连陆峥去嵩阳书院念书都派家中子弟跟着陪读,岂不更像是为着自家孩子?”
沈随原本想说,你说的这些都是交好的世家,不能作数,但又听他着重提到了世代经商的元家,而依着朝廷律例,商户人家的孩子是不能参加科考的,等于是非常有力的反驳了这一点。
毕竟跟陆今安交好的商贾之家也不在少数,其中也有因当年废太子事件而获罪过的,如果按照自己刚才的逻辑,他岂不是要把所有的孩子都收养到自己名下,给这些人家的子弟一个科考的资格?
如果这些人家真的只是为了让孩子能够有科考报名资格,随意找一户农家收养也就罢了,何苦又要这般大费周折?
孩子能不能顺利中榜还未可知,只是为了求一个科考的资格,就冒着重重风险把孩子送到他人名下,怎么说都是逻辑不通的。
何况云家自己过得不差,经历了之前的种种朝堂纷扰后,未必愿意让孩子走科考这条路,这话开始的时候听着有些道理,后面越听越觉得是无稽之谈。
事到如今,沈随也只能先盯着云家不放,努力让自己的指控变得更加有几分可信度:“可当年你也只救过云家的孩子,又跟云家交好多年,自是与别家不同。”
陆今安则道:“即便当年赵国公府上下获罪入狱,陛下依然念着旧情,并没想要怪罪身怀六甲的云家大少夫人,只是那看守狱卒收了庞家钱财,不按章程办事,才会多番为难。五皇子素来正直仁善,当年微臣也是奉了殿下口谕,才会出手帮衬一二,怎么到了沈大人这里,却成了优待叛党的证据
?”
沈随冷笑道:“五殿下同你一向是泾渭不分,自然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那沈大人可还有其他陆峥便是云家儿孙的证据?”
“陆今安一向为人奸猾,诡计多端,老臣笨嘴拙舌,多有不及。虽然手上并无确凿证据,但老臣坚信,真相定会在有朝一日水落石出。”沈随道,“陆今安这般别有用心,欺君罔上,必当还有其他意图,臣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肃清朝纲,以防您被小人蒙蔽,还请陛下定夺。”
皇帝脸色已然十分不好了,初微站在远处都能感受到来自上位者的无形气场和压力,没想到这位沈大人还能顶风作案,辩不过就把皮球踢回到了皇帝那里。
这个时代没有基因鉴别技术,滴血验亲也没有多少科学依据,至少在这个世界的医学体系里,是不认可用滴血验亲辨识亲缘的,所以最后大多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看看谁能辩得过谁就算完了。
初微也好奇皇帝接下来会怎么判。
“沈大人这样把莫须有的事情都能指控得头头是道的人,还要自谦一句‘笨嘴拙舌’,那这世间便再没什么人能称得上口舌伶俐了。”
一阵清越的男声在殿内响起,初微转头看去,正是一身赤色纻丝蟒袍的五皇子走了进来。
皇帝似乎对于这个儿子的到来并不奇怪:“你同今安素来交好,就连方才沈大人都说,在这件事上,你的话最信不得。”
“信不信得也不是由他说了算的。”五皇子道,“父皇且看,儿臣将谁给您带来了。”
今日跟着五皇子进殿的两个人,一个大概五十岁上下的年纪,身形瘦削,衣着简朴,从装扮上看倒像是一个寻常的地方缙绅,另一人则是和陆峥相仿年纪的少年,眉眼同那老者颇有几分相似,大概有着不浅的亲缘关系。
皇帝看清老者长相后有一瞬间的动容。
“云蔚,咱们君臣有多久没见了?”
“罪臣给陛下请安。”云蔚颤抖着给皇帝行了一礼,“十二年不见了,这些年来无一日不在思念陛下,却已无颜再见,若不是听说家中之事连累了陆大人,今日断不敢再回京面圣。”
皇帝注视着大殿窗棂上的三交六椀菱花槅心图样,思绪有些飘远:“想当初……还是朕执意让你辅佐太子,当年的事也不全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