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叶阵外。
归絮海中。
仙者灵力同妖魔之力相争,整个海面波涛汹涌,大雪同浮冰相吻。
曲忌之手持法印,周身灵力比这翻天的海浪还要汹涌。
——布阵匆忙,阵法笼罩范围极大,他根本没有灵脉或是大量灵石可以供给如此大阵。
眼下全靠他自己的灵力撑着。
他双眸紧闭,眉头紧皱。
安无雪寻到南鹤之时,曲忌之骤然闷哼一声。
裴千正在护持结界,以防谢折风与容姬之间的争斗干扰到曲忌之。
可他刚扔出符文,回过头去,却瞧见曲忌之嘴角挂着血,连双耳都流下血来。
这……
这分明是消耗过大正在燃烧自身精血的架势!!
裴千一愣,赶忙掠步回到曲忌之身边,喊道:“怎么回事?”
曲忌之手中法印流转不停,他稍稍睁眼,沉声道:“首座应当是见到南鹤剑尊了。”
“那不是——”那不是好事吗?
裴千嗓音一滞。
观叶阵是因果大阵,并不是幻阵。
其中幻境无数,千叶万花,不可能是布阵者编织的,而是布阵者根据此时此地此景,往回追寻因果线,重现每一刻的因果。
如此大阵,从前曲忌之布在曲家的时候还好。曲家本就灵气充足,覆盖范围很小,因果简单。
可此阵覆盖方位每多百丈,其因果便复杂万倍。
姜轻和曲问心合作,布下笼罩北冥第一城的幻境,历时不知多久,消耗了曲家几千年来的底蕴,还有姜轻这些年挖空灵脉得来的磅礴灵力。
眼下,曲忌之却只有自己一人。
而这一次的观叶阵范围,笼罩整个琅风城和大半归絮海,其中还直接涉及当年的天下第一剑南鹤剑尊。
安无雪和南鹤每交谈一息,其中因果便更复杂几分,灵力消耗极大。
曲忌之再这样下去,必然要献祭自身寿数,甚至……伤及性命。
裴千不过怔愣了片刻,曲忌之连眼角都开始渗血。
“我去琅风城喊人!”他转身便要走。
曲忌之却喊住他:“没用,来不及挪灵脉了,寻常修士不懂阵法门道,无法助我。”
“那我助你。”
“你助我,顶多就是用我们二人一起根骨尽碎,换我一命——这样的一人和两人,区别大吗?”
裴千不假思索:“总比没有好!”
“你若敢倾注你的灵力进来,”曲忌之嗓音已经愈发虚弱,语气却不容拒绝,“我即刻撤了阵纹。”
“撤了阵纹观叶阵就破了!首座要是没来得及问清南鹤剑尊有关妖魔骨的一切怎么办!?”
“我会助首座立观叶阵,是因为只有破了姜轻此局,追溯因果,才有可能重开仙途。我从来不是什么心怀苍生之人,你不是很清楚吗?”
裴千
深吸一口气。
“我知道你想让我登仙破无情道,但那时候你命都没了!!我登不登仙你看得到吗?我就算对你动心又有什么用?你人都没了!!!你这么聪明的人,这笔账算不来吗?你有病吗?”
曲忌之点了点头。
裴千:“你——”
但他确实不敢动手相助了。
曲忌之言出必行,这人当真干得出来随时撒手的疯事。
几句话的功夫,曲忌之面色愈发苍白。
他手中控制着大阵的法印流转得越来越快,四方灵力激荡不已,连裴千立在他们周围的结界都被里外夹击的灵力冲碎。
曲忌之又是闷哼一声,双手不住地颤动起来。
裴千急道:“曲忌之!”
对方不理他。
裴千却已经能感受到曲忌之身周灵力波动在逐渐减弱。
他甚至看到对方发间陡然出现了几缕白发。
再这样下去……
“他不会松手的。”
戚循嗓音自后方飘来。
裴千立刻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红衣男子以灵力铺于海面,穿过暴戾的风雪和疯狂的灵气,掠步而来。
裴千双眸一亮:“戚宗主可有什么办法?”
戚循抬眸,望了一眼正在阻拦雪妖的谢折风。
他最终目光落在银光流转的阵纹之上。
他肃然问道:“阿雪入阵了?”
“姜轻也入阵了!”
“……原来是他。”
戚循喃喃道。
裴千已经急得不行,戚循却一改庄肃之色,从容地笑了一下。
“戚宗主,这种时候别笑了吧!!!”
戚循折扇一开,行至曲忌之身边。
他说:“裴城主,我笑的是曲氏机关算尽,最后自己应了自己的卦。北冥曲家精通卜算之道,合全族之力为他做的卜算,不可能出错。那一卦,你怎么忘了呢?”
裴千微怔。
他自然不可能忘。
他之一生,都因为那一句而天翻地覆。
——“曲家子,命定一劫,无情有情”。
曲氏收养他替曲忌之应劫,最终不仅没用,反倒让他成了曲忌之的劫。
戚循说:“他如今便是为了你,才不松手的,他更不会让你相助。因果有定数,命中劫难该来的躲不掉,曲氏费尽心思也是徒劳,此劫还在。”
“眼下……此劫便应验了。”
曲忌之又吐了几大口鲜血。
他白了戚循一眼,满不在意地擦掉嘴角鲜血,袖袍染血,飘荡在风雪中。
法印颤动了一下,他却继续加注灵力。
他乌发已经白了一半。
心头精血燃烧,再这样下去,便是折损寿数,最终连根骨都会碎裂。
但他毫无惧怕之色。
“戚宗主倒是看得明白,”他瞥过眼来,“但是
你说得对,命中劫难无可躲避。我知道我在应劫,我也清楚我不会选择别的路。”
裴千实在气极:“你让我帮你会怎么样吗?我并不在意修为根骨,根骨尽碎成为一个朝生暮死的凡人也好,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时。
曲忌之手中维持阵纹的法印猛地一晃,骤然被戚循摄入手中。
他本就愈发虚弱,突然被戚循以全盛之力劫去法印,根本毫无阻拦之力。
“戚宗主什么意思?阵纹不稳,首座在里面不仅得不到答案,还有可能遇到危险——”
他话语一停。
只见戚循瞬间将自身灵力注入法印,周围阵纹比先前曲忌之维持之时还要稳固!
四方灵力大盛,戚循眨眼间面色苍白。
他居然一点都没有犹豫,自毁根骨,以毕生修为注入观叶阵,用一人之力,撑住了这泱泱大阵!!
寻常仙修就算耗尽修为,也只是修为尽跌,对阵法的用处也不大。
可他是渡劫巅峰的千年修为,又自毁根骨,短时间内如同灵脉泄堤,观叶阵瞬间得到大量灵力支持,完全恢复平稳!
裴千扶着曲忌之,怔怔道:“你……你这是……”
戚循满不在意地轻笑一声。
“曲小仙师,你运气好,这一劫,我替你挡了。”
“……我与你无情无份无冤无仇。”
“自然与你无关。阿雪入阵了,此阵不能在他达成目的之前破碎,你二人都是渡劫后期,即便合力也未必能撑得住浩浩大阵。千年前我对他拔剑,欠他至今,我该替他铺路还他这份亏欠……”
他嗓音一滞,同方才曲忌之一般,七窍溢出鲜血!
裴千和曲忌之甚至已经能够探到,戚循的修为正在朝渡劫期以下跌落……
这人却笑着说:“希望他能找到想找的答案吧。但是两位,看在我帮你们挡了这一次无情劫的份上,答应我一件事。”
“不用告诉阿雪我来过。”
“他并不想再见到我。”
话音落下。
戚循闭上双眸,手中灵力疯狂涌出,汇入观叶阵中!
风雪落在他的肩发,却已经瞧不见雪絮。
——他转瞬白头。
-
观叶阵内。
安无雪同南鹤视线相撞。
观叶阵的幻境骤然从远处的归絮海开始坍塌。
——阵中人意识到此间虚假,幻境开始崩塌。
安无雪寻的是千余年前力压仙门的南鹤仙尊,是剑法阵道皆为大家的曲闻道。
只一眼,对方便已经看出虚妄。
曲忌之布阵之时早已想到这一点,因此不惜将观叶阵范围笼罩大半归絮海,为安无雪争取时间。
幻境自四方崩塌,但布阵之人似乎刻意用大量灵力维持幻境,崩塌的速度并不快。
从归絮海破碎至城主府,安无雪还有一刻的时间。
他手持春华,一步一步走到南鹤面前。
四方修士还有年少的他都不曾发现他的到来,唯有南鹤神情平淡地望着他,好似这过往时光只凝固在他们二人的身上。
他听到熟悉而又久违的嗓音传来:“多久了?”
他嗓音滞涩:“快……一千三百年了。”
他们之间,相隔着仙祸数百年的纷乱,跨越千年的盛世。
近乎一千三百年。
南鹤眼眸轻转。
他从始至终没有任何讶然之色,古井无波的黑眸倒映着安无雪的身影,却也只有安无雪的身影。
春华轻颤。
安无雪听到春华的剑鸣声,手中春华却十分安静。
他瞧见了师尊手中的春华。
那时他还没到大成期,春华还是南鹤剑尊的配剑。
两把过往与当下的春华相映。
师尊的面容千年无改,他分明记得很清楚,可他亲眼看着对方,却又觉得十分模糊。
眼前之人不仅是力压两界的南鹤剑尊,也是折剑破道的曲闻道。
熟悉,陌生。
“……你还没有成仙。”
安无雪苦笑一声。
这便是他和谢折风的师尊。
无情无偏私,严厉,肃穆,在意的从来只有苍生、修行。
仙祸末期他和谢折风必须扛起两界重担的时候,他曾经如同凡人思念逝去的长辈一般,很怀念南鹤。
和妖魔斗法后,休憩的梦中,他还会梦到师尊教他和师弟修行的过往。
那时他有很多话想和这个他唯一的长辈说。
如今……如今却是无话可说了。
“师尊,我自一千三百年后而来。仙祸终了于几百年之后,在那之前,我与众仙修在四海临城立剑阵,替代天柱,师弟——谢折风……”
南鹤稍稍回眸,看向少年身影:“我确实想收他为弟子。”
“师弟继任仙尊位,登仙清肃天下妖魔。”
“我死了。”
“是,你死了。”
幻境中的归絮海已经完全坍塌。
琅风城边沿开始破碎。
世人大多畏死,拥有越多之人,越害怕死亡与湮灭。
可南鹤立于两界之巅,却对自己的陨落并不惊讶。
他只平淡地说:“琅风天柱已毁,四方天柱皆断。天道有缺,不修魔者,非勘破生死道至极致,无法登仙。这孩子天生妖魔骨,却根骨有剑意,为魔,祸乱天下,为仙,俯瞰苍生。他修魔能一路坦途,修仙,便是十步九劫。如此艰难,若成——天道也拦不住他。”
“可妖魔骨是他天性,他没死在天雷下,妖魔骨便不会被天雷所除。这会是他躲不开的业障。他剔除妖魔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