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十四年,正月二十九。
也就是谢不为与陆云程离开凌霄宫的前一天,一场冷雨忽地倾下,宫室檐下弥漫起因泛潮而近腐朽的木料气味。
第一声春雷渺远且闷沉,不足以惊醒室内安眠的公主,却令踏至檐下的储君陡然顿住了脚步。
今日常朝罢后,萧照临没有如先前一般直接去往省部或书房批奏理事,而是在垂拱殿迁延许久,直到群臣、殿侍散尽,才在渐大的雨势中乘舆回了东宫。
一路虽有华盖遮雨,但潮冷的水汽却紧紧附在了萧照临身上,像是一片云翳,如影随形。
守在公主阁外的张邱远远地便窥见了雨幕中的一抹玄金,当即吩咐左右内侍取衣,自己则赶忙迎上前去。
稍拜之后,仰首而视,见萧照临面色沉冷,长眉不展,眼下更有郁青泛泛,状似颓唐,不由得心下一紧,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殿下外氅湿冷,不如先回寝阁更衣?”
萧照临黑眸压下,扫了张邱一眼,却未有应答。
须臾,则往公主阁近了几步,却也只站定窗前,隔着雾白窗纱朝内看了半晌,才压着嗓道:“明珠......今日可还好?”
张邱跟在萧照临身后,闻声低叹道:“自谢大人领陆常侍去后,公主便镇日昏昏沉沉,少有清醒时候,今日亦无好转,从昨日午后到今晨,一直不曾醒来。”
萧照临眉间有比云翳更甚的沉重,而吐出的字,也不免潲有几分潮冷,“太医来看过没有?”
张邱颔首,“每日都会来看,道是公主玉体并无大碍,不过是心生郁结,才累及精神,也不需用药,只心结......”
话说一半,却突然止住了,萧神爱心结为何,又该如何开解,确也无需他多言,况且,在如今的境况下,说出来,也只能愈增烦忧。
一声长叹填满了语顿后的静默。
张邱见萧照临面色愈发沉冷,便也再顾不得什么曲言婉语,转而直言问道:“殿下,陛下还是不曾改变心意吗?”
张邱所言,是庾氏与殷氏在得知陆云程“逃”往凌霄宫后,似有恼怒,竟在第二日便联合众世家一齐上书,直指太子包庇罪臣,又藏公主于东宫,阻拦公主出降,实乃一手遮天,违抗圣意,要求皇帝命太子即刻交出公主,以全出降之礼。
而其中最重之言,莫过于“违抗圣意”四字,惹得皇帝大怒,当朝厉斥萧照临,并依奏疏所请,施压于萧照临。
萧照临自不肯从,甚至不惜直接调用袁氏之势,与庾氏、殷氏针锋相对,如此又拖延了几日。
但此唇枪舌剑终究并非长远之计,眼看皇帝即将下旨强闯东宫,还是袁大家出面,借孝穆袁皇后之名,哀请皇帝再行宽限。
皇帝虽应允,却也定下了最后的时限,即命萧照临于正月三十当日,亲自主持永嘉公主与殷梁的昏礼。
又是一阵长久的静默,檐外的雨渐停了,但滴答之声却不绝于耳——
一滴、一滴......逐渐冻结了萧照临的心。
萧照临缓慢地转过身去,寒风穿廊而过,扑在脸上犹如阴云覆面,又湿又冷。
半晌之后,他终于轻声开了口,但说出的话,却比寒风更为凛冽,“若是那殷梁死了,明珠便能自由了。”
张邱大骇,当即扬声阻拦道:“不可!殿下!若是殿下杀了殷梁,那庾氏与殷氏定会以此为柄,纠缠不休,而殷梁又无大罪在身,却无辜为殿下所戮,也定会引世家心寒,亦会损殿下声望,到那时,东宫恐有震荡啊。”
萧照临闻言却是冷笑了一声,“张叔,你不会不清楚,若是当真让明珠出降殷梁,即便有名无实,却也无异于将明珠往死路上逼。”
他语有微顿,黑眸之中的云翳化为了一片潮湿,再出言,声似悲怆,“明珠是我唯一的妹妹,也是母后唯一的女儿L,我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魂散身消。”
张邱伏跪于地,重重叩首道:“奴斗胆说一句大逆不道之言,殿下身为储君,却并不只干系殿下一人尊荣,而是身担袁氏、魏朝乃至整个天下的希望,若殿下因公主而失去了储君之位,袁氏、魏朝与天下便再难有澄明之时。”
他声已凄厉,“万请殿下以大局为重——”
语尽,萧照临却未有任何反应,张邱便又膝行至萧照临脚侧,再一叩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