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十三年,十月十一日,吴郡郡府监牢。
监牢之中光线暗淡,死亡、痛苦的气息聚在一起,如同天上的阴云,沉沉地压在了步入此处的每一个人的肩头。
而彻骨的寒意仿佛雨后从泥土中钻出的软虫,黏腻地扒在身上,令谢不为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萧照临走近了些,稍稍俯身拥住了谢不为的双肩,那些凛冽、沉重便仿佛被他挡在了身后,使谢不为得以略略放松了自抵达监牢后,就一直紧绷的神经。
“卿卿,还是我陪你一起进去见顾泰吧。”
萧照临于鹤氅内握紧了谢不为冰凉的双手,言语中满是担忧。
谢不为稍仰首,萧照临眉间清晰的皱痕便映入了他的眼中。
他知晓,这皱痕,不仅是因今日顾泰突兀的要求,而更是因这两日从京中传回的消息——
两日前,皇帝与中书做出的决断传至了吴郡,然而,公文中,吴郡三世家与五斗米道暗中勾连意图谋乱之罪虽已定下,可上头却只字未提琅琊王氏。
甚至,皇帝亲自指派前来吴郡处置此事的官员,还正是王蠡的长子王斯。
相较于萧照临的震惊与不解,谢不为却隐隐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但他也说不上来,这种感觉究竟源自何处,他只知晓,在得知已经找到琅琊王氏罪证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却仍是难安。
明明就如萧照临所说,琅琊王氏所犯的,乃是谋乱的大罪,而今时也不同往日,皇帝绝非没有处置琅琊王氏的能力。
那为何,皇帝还是决心暂且放过琅琊王氏,并且,还将对吴郡三世家和五斗米道的处置之权交给了琅琊王氏。
但不管内里究竟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缘由与考量,谢不为都绝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若不是琅琊王氏一直在暗中作祟,鄮县的千百百姓又怎会至“人相食”的惨境,守城的军士又怎会惨死于五斗米道的手下。
而他,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琅琊王氏在做了这么多祸事之后,还可以安然无恙地从中全身而退,甚至,还拥有对吴郡三世家和五斗米道的裁夺之权。
可皇命已至,在公文之外,还命他与萧照临在王斯到达吴郡之后速速回京,方才不追究他们二人私自前往吴郡之罪。
何极可笑,罪者无罪,而无罪者,反倒需要天子的饶恕。
然而,即使如此,他二人也不可在明面上违抗天子之令,只能迅速传信回京,试图找到转圜的余地。
也就在王斯即将到达吴郡的前一天,被关押在监牢里的顾泰,却突然要求单独见谢不为一面,但并不愿事先说明缘由。
萧照临本不赞同,而在他看来,就算要见顾泰,也不能让谢不为当真一人去见。
但谢不为在思虑之后,却答应了下来。
因为他隐有直觉,顾泰此番要对他说的话会是十分重要的,至少,他可以肯定,这绝非是顾泰的一时兴起。
“景元。”谢不为轻轻抽出手来,带着些许萧照临掌心的余温,以指尖轻触萧照临眉间的褶痕。
“不必担心我,如今顾泰不过是身负重罪的囹圄之徒,只当他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们又何必畏惧?”
萧照临薄唇紧抿,但眉间的褶皱,确实在随着谢不为的轻抚而有舒展。
他又沉吟片刻,方才缓缓颔首,“好,那我就在这里等你,亦有暗卫隐在顾泰囚室附近,若有不对,你便赶紧出来。”
谢不为也点了点头,再由着萧照临替他将鹤氅裹紧之后,才转身走入监牢深处。
而越往深处,便越是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中也充斥着各种难闻的气味。
突然,谢不为被地上杂乱团聚的干草结绊了一下,脚步声顿时回荡在幽深的监牢之中,还惊动了两边囚室中的人。
一阵窸窣过后,一双手从栏杆里伸了出来,“救......救我。”
谢不为低头看去,发现,这双沾满了干草与脏污之手的主人竟是顾庄。
但还不等他有所反应,顾庄倒先破口大骂了起来,面容十分狰狞,“谢不为啊谢不为,我待你不薄,却没想到,竟成了开门揖盗、引贼入室......”
隐在暗处的暗卫及时出现,一个手刀劈晕了顾庄,再对谢不为无声一礼。
谢不为眯着眼看了顾庄片刻,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了,那似被血染就的牡丹,应是到了败谢的时候。
只是不知,如今河岸,可还有那几百纤夫伤痕累累的身影。
他暗暗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复继续往监牢深处走去。
又过了半时,天光已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架简陋火盆所散发出的幽幽光亮——谢不为知道,顾泰就在这间囚室之内。
谢不为就此站定,看向了囚室之中。
囚室狭小,顾泰身着粗布囚服,正坐在破陋的木榻之上,幽幽的火光照亮了他一半的面庞,更显其面上岁月留下的深深沟壑。
此时,他身无锦衣、玉饰,也不复长身直立,便再无半分世家家主的气势,只像是路边的寻常老翁。
而就在谢不为正欲开口之际,顾泰却先行抬起了耷拉着的眼皮,朝谢不为看来。
其眸中一闪,如古井之水泛起了些许波澜,再微微颔首,“谢公子。”
谢不为并未应声,只默了一默,才沉声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顾泰稍动了动,身上的铁链与身侧的干草便发出了细碎的声响,略略掩去了他话语中的情绪,“云程那孩子......过得还好吗?”
谢不为眉梢半沉,不明顾泰究竟是在打什么主意。
陆云程一家本就是被顾泰交给了琅琊王氏,才落得个血脉断绝的下场,他不信顾泰不知,陆云程已成了内臣,又何苦在他面前惺惺作态而关心陆云程的现状。
“谢公子一定在想,我为何旁事不提,偏偏要问云程现在如何了。”
他言语一
顿,苍老的声音回荡在这寂静而又狭小的空间之内,“或是,我才是害得云程家破人亡的凶手,又为何要怀据关切之心。”()
谢不为不答,他便继续道:“云程发轫,万里可期。*这是云程之名的出处,也是,我对他的期许,无论谢公子信与不信,当初,我不是没有真心疼爱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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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为何要将陆云程一家交给琅琊王氏?”谢不为打断了顾泰沉浸于回忆中的言语,拧着眉问道。
顾泰话便一滞,像是陡然愣住了,半晌过后,才似苦笑道:“为了,能保全顾氏一族。”
谢不为拧眉更紧,“这与陆云程有何关系?吴郡顾氏又何曾有过衰败之势?”
说话间,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但很快又自我否定道,“你若是不将陆云程一家交出,谁也不会知道,陆氏最后的血脉就藏在你们顾氏之中。”
顾泰没有正面回答谢不为的疑问,而是转言问道:“谢公子对琅琊王氏了解几何?”
谢不为微一抬眸,火光似晃过他的眸心,平添了一分幽昧。
他声音愈沉,“你究竟是何意?”
顾泰笑了笑,“看来谢公子对琅琊王氏的了解并不多。”
这次,他没有再等谢不为应答的意思,而是直接自顾自说了下去,“自南渡以来,琅琊王氏便牢掌权柄,又几十年来,与琅琊王氏作对的士族,无一不落得个门庭尽衰的下场,而吴兴陆氏,便是首当其冲。”
“世人皆道,吴兴陆氏亡于谋逆,可当真如此吗?当年,若不是琅琊王氏苦苦倾轧,令江左士族再无前途,吴兴陆氏又岂会动了‘清君侧’的念头,却不想,竟是正中了琅琊王氏的引诱之策,而被诛尽了全族。”
谢不为掩在鹤氅中的手微微攥紧,却仍保持了缄默。
“而在十多年之前,琅琊王氏勾连谯国桓氏不成,便暗中扶持五斗米道,再寻吴郡士族相助。但,却需要我们先给出诚意,不然,他们琅琊王氏便先除尽江左士族,而自己占据吴郡,以图谋乱之地。”
“所以,你的诚意就是交出陆云程一家?”谢不为陡然扬声。
“不!”
顾泰攥紧了手腕上冰冷的锁链,生铁碰撞之声与他此时的声音一样,尖锐刺耳,“我从未想过将他们交出去。”
但下一瞬,气势却又猝然卸下,便像是一根枯木,无声地倒塌。
顾泰无力地垂下了头,“是朱氏、张氏,将这个消息,当做诚意告知了琅琊王氏。”
谢不为的呼吸一滞,指尖陷入了掌心之中,微微有些疼。
他略张了张嘴,却又发现自己已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哑着嗓道:“那你们为何不上告朝廷,而是任由琅琊王氏拿捏胁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