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雀鸟才于林梢上启喙啾啾,旋即便被聒聒噪噪的蝉鸣声淹没。
但很快,道上尘沙滚滚,路边蝉鸣四散,马蹄声踏踏如雷。
烈日之下,烟尘遮目,守城卫兵寻声而眺,只能朦胧瞧见汹涌而来的大队人马前,那两道艳色的身影。
尤其那一抹红影,像极了一团火、一簇花绽绽点缀在滚滚黄沙之中,使得正处炎日酷暑之下热躁不堪的卫兵都为之眼前一亮、耳目一清。
卫兵们忙左右四顾,焦急传言,“快去通报大人,朝廷援兵到了!”
而卫兵首领也赶忙出城相迎。
驾马行军停在了城门半里外,卫兵首领近而伏拜,“末将拜见季将军、谢大人。”
来者,自是领着五百人军队赶赴豫州弋阳郡的谢不为与季慕青。
这一程两人携军朝登紫陌,暮践红尘,跋山涉水,风尘满裳,如此,便才赶在了十日内达到了弋阳郡。
而此时,人间已彻底换了时节,仲夏时还残存的些许春意终是彻底远去,三伏来煎天地。
谢不为与季慕青端坐马上,两人相顾,谢不为先行颔首,季慕青似有些不情愿,但也无法,只得转而看向了马前卫兵,声音有些低哑,却仍不失其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勃勃朝气,“不必多礼。”
卫兵应声而起,引着谢不为与季慕青还有五百人军队入了城。
军队驻扎城郊郡府军营,而谢不为与季慕青则跟随卫兵直往弋阳郡府而去。
在郡府之外,也早有弋阳太守在门前等候。
其实按律来说,弋阳太守官秩高于谢不为与季慕青,并不需出府相迎,但在魏朝的实际情况中,世家门第高于朝堂品级,谢不为与季慕青不仅皆出身世家,还都是不一般的世家。
陈郡谢氏乃有豫州之主之称,而高平季氏又掌大半北府,这弋阳太守自然不敢怠慢。
在迎两人入府之后,本有接风宴,但谢不为与季慕青皆拒之,两人草草在郡府中洗漱更衣之后,便来到郡府正堂与弋阳太守了解弋阳郡山匪情况。
这弋阳郡位于临阳西北,郡内多低山丘陵河流,自古以来便是利于割据之地。
而豫州又镇在历阳郡,对弋阳难免管控不够,弋阳地方便以当地三大世家——太原祝氏、南海韩氏及中山宋氏——为首。
三大世家在弋阳多建邬堡,即割地建邬,四周围以高墙,前后有望楼或是鼓楼,四角还有角楼用作防御瞭望,往往大如一城,是一种兼具防御军事作用和经济生产作用的世家住宅形式。
当地便有人玩笑称,此非豪门也,而乃三国矣。
虽是玩笑,但也足以可见三大世家在弋阳的势力以及,关系。
——此三家并非和善相处,而是多为利而争,有时还有武/装冲突,道一句视彼此为仇雠并不为过。
而也是因此,才给了弋阳郡山匪生存和喘息的空间。
此山匪行事颇为独特,只劫掠世家
,而并不危及百姓,故对于郡府来说,确实称不上凶恶。
但三大世家自是忍受不了,可又都不愿出力剿匪,生怕自己势力有损,让另外两家趁虚瓜分。
此番僵持之下,弋阳郡山匪规模便越来越大,世家转而要求官署出兵剿匪。
可魏朝地方军力实在薄弱,甚至不及寻常世家的府兵,又如何能拿山匪奈何?
弋阳太守便将此事上告豫州刺史谢晋,而谢晋也知他不能干涉弋阳当地世家之间的平衡关系,便干脆上书朝廷,让朝廷派兵,再连同弋阳郡兵一同剿匪。
但谢晋上书内容有些含糊,并未讲明弋阳郡三大世家及山匪关系,倒是让刚刚知晓此中内情的谢不为与季慕青都略生别意。
两人回房之后,虽皆有奔波一路的疲乏,但都默契地并未即刻入睡。
季慕青与谢不为隔案而坐之后,先是借着房内的烛火略略打量了谢不为的脸色,觉出白日红晕乃只是天气炎热所致,而非谢不为本身气色,便蹙了蹙眉,语带担忧,“你还好吗?可要我去寻个府医来给你瞧瞧?”
这些天来,谢不为不仅一直随军劳行,且心中一直有所挂念,为京中,也为弋阳。
而他本就身子孱虚,如此一路下来,即使旧疾已愈,也难免内里亏空。
可他仍是想先与季慕青商议弋阳山匪之事,便只摆首道:“无妨,先说说你的看法吧。”
季慕青剑眉聚山,自从上次与谢不为共同经历大报恩寺之事后,他便明白,谢不为不仅肯做实事,而且颇为执拗,甚至可以为此不顾虑自己的身体。
是故,若是想让谢不为听劝问医或是休憩,最好还是先顺了谢不为的意。
他便直述自己的看法,“朝报只说这山匪虽不凶恶,却极其难缠,扰得官署与百姓不歇,才请朝廷派兵增援,以期一举剿清匪祸。可就方才弋阳太守所说,这山匪根本不扰官署与百姓,只是对这弋阳的三世家多有不利。”
他又不自觉轻嗤,“况且,这三世家的邬堡部曲恐怕早已足够剿灭山匪,不过又是为一己之利,不肯出手罢了。”
谢不为也表赞同,他本以为只是单纯的剿匪之事,没想到,其中又牵连出了当地世家间的争斗。
剿匪是一回事,不远赶来发现竟是被当枪使又是一回事。
况且,就他对京城世家的了解,想来此弋阳三世家多半所争之利也是谁盘剥编户的多一些,谁又盘剥的少一些。
因他知晓,虽赵克说过,魏朝地方自当年桓深所主持的土断以来,编户都有所增加,世家行事也都有所收敛。
但此事毕竟已过去了十多年,而桓深之威的震慑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地方世家当真会老老实实地维系当年土断的结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