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檐下,铜铃叠声清响。
一片浓绿梧桐叶乘风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飘飘荡荡地落在了大报恩寺前的青石台阶上,才将停定,便被一双双步履碾过,僧袍披裟抖动,下阶急匆。
为首僧人一袭绮罗袈裟,手缠檀木佛珠,领着十多个小沙弥停在了一辆饰云母珠玉装绸幔丝结的犊车前,对着以经丝彩色显花锦作帘的车厢俯身行佛礼,“阿弥陀佛,言施主远道而来,贫僧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是我等唐突,还劳动小王典座亲自出寺迎接,实在有愧。”一道比檐下铃声更加悦耳的清朗之声如澹澹流水传入每个人的耳间。
那经锦帘随声而动,一着红锦袍,冠金玉簪的青年借着车前侍人的搭手,姿态从容地下了车,立在小王典座身前,并抬手虚虚一扶,“还请起。”
只这二两动作与话语,便能显出其人气度如云,实在出身不凡——而此人,正是化名为言为的谢不为。
小王典座依言直身,目及眼前之人时,稍有一震,但很快便定了定神,朝跟在犊车后的十辆牛板车看去,“贫僧不敢耽误言施主时辰,不知这些牛车上的木箱可就是言施主要存在小寺内的功德?”
佛寺之内,不称银钱俗物本名,只皆代称为功德。
谢不为颔首,“正是。”
小王典座面上的笑意更加诚恳了些,再对谢不为一道“阿弥陀佛”,便转首对身后十多个小沙弥道:“去将言施主的功德都搬到静堂中。”
小沙弥们忙领命前去,两两成对,动作麻利地搬起了牛车上的沉重木箱,再两边一抬,“嘿咻嘿咻”地往大报恩寺内跑去。
在此过程中,小王典座一直眯着眼打量着箱子数量,等到最后一对小沙弥入了寺,他眉头忽有一皱,嘴角的弧度也稍垂了下去,再顾谢不为,“阿弥陀佛,若是贫僧未曾眼拙的话,这些牛车上共有十箱功德,那......”
“小王典座莫急,那最后一箱金功德正在舍弟手中。”谢不为不急不缓地笑道,再转身对车厢,“阿青,还不将金功德抱下来给小王典座瞧瞧?”
帘内随即响起了一句轻“哼”,谢不为便对小王典座道:“舍弟无礼,还请小王典座莫要见怪。”
小王典座忙垂首连声道:“阿弥陀佛。”
“哗”的一声,经锦帘被一下子掀开,从中跳出个身着橙褐锦袍,头束高马尾的少年,随着他“嘭”的一声从车驾上跳下落地,他怀中的紫檀木盒也“咣当”一响,正是金属相撞之感。
小王典座佛语一顿,眼神直勾勾地朝少年怀中的紫檀木盒看去,面上的笑容才复如前。
谢不为自是瞥到了这小王典座的“变脸”过程,垂睫暗笑,又掩饰地看向此时随他化名为言青的季慕青,佯作苛责,“阿青,怎能在小王典座面前如此冒失无礼。”
闻言,季慕青本就难看的面色便更加黑沉,正欲抵嘴回去,却听得小王典座连连道:“不妨事不妨事,小言施主如此少
年潇洒心性,贫僧见之而喜。”
季慕青这才只“哼”一声,行步带风,将怀中的紫檀木盒往小王典座手上一坠。
足足十公斤重的黄金砸得小王典座腰身一弯,若是没有谢不为的及时出手搀扶,定要连人带盒跌倒在地。
“阿青!”谢不为朝季慕青呵斥一声,“还不向小王典座道歉?”
季慕青又是一重“哼”,便仰首看天,装作没听见。
谢不为佯装叹息,低声对小王典座道:“您没事吧,可有伤到何处?”
小王典座虽一时都直不起腰,手臂也被砸得生疼,但仍是牢牢接着紫檀木盒没有松手的意思,还抬头对谢不为勉强笑了笑,“贫僧素来习惯这些重活了,不妨事。”
谢不为又是心下一笑,但面上仍是作担忧状,“当真无事吗?不如我来拿这木盒吧。”
小王典座忙直起了身,虽然谢不为听到了他腰骨上传来的轻微“嘎吱”声,但小王典座仍是保持了面上十分勉强的笑,“无事无事,贫僧领二位施主入寺吧。”
谢不为这才满意颔首,“那就劳烦小王典座了。”
谢不为落了两步在小王典座身后,偏头瞪了一眼不情不愿跟在后头的季慕青,还咬牙低语道:“你可别给我惹出麻烦,不然我定会告诉太......萧公子的!”
季慕青连“哼”二声,并翻眼对天。
就在此时,在前头的小王典座突然转首问道:“不知二位施主下榻小寺多久,贫僧也好为二位施主安排弟子侍候。”
谢不为忙又扯出个笑,快走两步近了小王典座,“不瞒小王典座,我们兄弟二人乃是受家中长辈之命前来京师寻觅可安扎之处,此中往来,少说没有月余是定不下来的,大概需打扰清净几月。”
他语顿,笑睇一眼小王典座手中的紫檀木盒,“至于这些功德,自然还得长久地存放在贵寺之中了。”
此番行为之源,便是要想办法拿到大报恩寺内与世家往来的账本。
那首先,便得知晓,这账本究竟在大报恩寺的何处。
而最为清楚这账本存放的,肯定就是大报恩寺内的二位典座,故若是能接近典座,并想办法从典座口中套出账本下落,此事便算有了突破口。
但别说从典座口中套出存放账本之地究竟可不可能实现,只这第一步如何接近典座便需十分遮掩。
所以,谢不为便想出了一个办法,伪造出了一个远在宁州的汝南言氏身份,携重金入临阳为家族开拓门路。
而佛寺金银事务中,不仅有替世家出贷,也有向世家富户提供存钱、寄钱之地,不过,在佛寺存钱,自然不会获得利息,反倒是要定时向佛寺上缴存钱费用。
这般,他与季慕青便成了大报恩寺内的大客户,不愁不能与典座搭上关系。
而他与季慕青虽在世家之中皆不算无名之辈,但对于不常与世家有直接联系的大报恩寺来说,也不过都是生人面孔,所以谢不为才敢拉着季慕青同来。
这小王典座一听谢不为所说的长期存钱,更是喜不自禁。
他身为大报恩寺的典座,自然见过许多可称为巨款的往来,故牛车上的千贯钱他并不觉稀奇,但这黄金却很不一般,乱世之中,铜钱并不算什么真正值钱之物,只有真正的金银,才算值钱。
而此中,又属黄金最为珍稀,莫说皇室世家,就连寻常百姓手中若是有了黄金,都会选择私藏不流于市,故黄金便越来越少,也越来越难得。
而值得他亲自接待这般名不见经传的小世家的缘由,也正是这足足两百两的黄金。
小王典座便笑对谢不为,“能为二位施主排忧解难,自是小寺的功德一件。”
谢不为也是笑笑,不再多言。
等二人到了大报恩寺的静堂之中,十个箱子早已摆放整齐,且皆已大开,露出了其中码放整齐的铜币钱串,明显是被特意清点过了。
站在堂门边的小沙弥对着小王典座点了点头,小王典座亦颔首。
小王典座将手中的紫檀木盒放到了正案之上,再屏退其余小沙弥,只留了一个负责记录的僧人在旁,对谢不为道:
“为不损言施主的功德,贫僧现要当面清点,还请言施主体谅。”
谢不为带笑颔首,“那就劳烦小王典座了。”
小王典座遂端坐在正案之前,触碰到紫檀木盒的手微微颤抖,“咔嗒”一声解开盒卯之后,他慢慢打开了盒盖,盒中金光由此溢出,使这堂内竟都更加明亮了几分。
小王典座忙垂首去看,里头果真整整齐齐摆放着二十块长形金条,他忍不住地伸手去碰,再拿出了其中一块细细把看,又教记录僧人近前,两人一同逐一检查,在确认最后一块金条不假之后,他匆忙合上了紫檀木盒,再起身对谢不为道:
“阿弥陀佛,言施主功德无量。”
这便是确认所有金钱数目皆不错了。
记录僧人也上前,将一张钱契交给了谢不为,“言施主只要在这上面签下大名,功德即成。”
谢不为看都没看,直接来到了正案前,拿起了准备好的墨笔,在钱契上写下了“言为”之名,再交还给记录僧人。
后再与小王典座寒暄几句,便随着小沙弥去了为他和季慕青安排好的厢房。
原本谢不为是准备向大报恩寺要两间厢房,但赵克建议说,他与季慕青既是以亲兄弟身份示外,也为了遇事好商量,不如同住一间。
谢不为略思之后,便也接纳了赵克的建议。
此间厢房比之上回孟聿秋所在的那间要大上许多,各种陈具摆设也更加齐全,想来是专为常住者准备的。
且环境十分清幽,门前有一块竹林庭院,门后则是大报恩寺内的后山,即使是在夏日,也十分凉爽,还不时有鸟雀啼鸣,亦有清风盈室,倒是不错的安住之所。
等小沙弥一走,早有不满的季慕青便再也憋不住了,怒视着十分自得安坐在床榻上的谢不为,厉声质问:
“你这
又是在做什么无用功,将钱都给了他们,然后呢?那什么典座就能告诉你账本所在了吗。”()
谢不为只斜睨了季慕青一眼,便施施然躺下,为了佯装今日是远道而来,早在二日前他便与谢府说好要外出公干一段时间,还抛下了阿北及慕清连意,只和季慕青一道,就领着一干赵克临时雇来的奴仆去往临阳邻县,再乘犊车入城,当真是舟车劳顿了二日,现如今浑身都疲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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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季慕青虽说碍于萧照临的嘱咐,一直老老实实跟在谢不为左右,但心中的怒火是越来越大,只以为谢不为是在做无用功。
谢不为早就看开了,且季慕青越不满,他心中便越有暗爽,自然不会与季慕青再争什么口舌之快,只想先睡上一觉再说。
但季慕青见谢不为竟不理他,便更是恼火,直接上前拽住了谢不为的手臂,两人的衣袖纠缠,“你今日要是不和我说清楚,我便再不陪着你在这里浪费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