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雨初霁后的天空格外澄澈,日光如束斜照入排列有序的窗牖中,在殿内的地板上留下一道道明暗竖格。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书卷墨香及两侧金狻猊吐出的清雅檀香,两股淡香缠绕,飞萦纷郁,使这本就幽静的大殿更显离尘之感。
谢不为闻萧照临之语先是暗中一惊,后便了然,萧照临这是在诈他——他一则未与孟聿秋亲近至此,二则萧照临适才根本没有抬眼看他,又如何知晓他脖子上有没有痕迹。
且现在,他自己也不该知晓。
他想通此处关窍,便于此氤氲淡香中缓缓移步,零碎的光亮依次拂过他的眉眼,面容忽明忽暗之间,唯有他的双眸如泛着微光的湖水始终粼粼。
谢不为并未似往常一般停在萧照临身前行礼,而是径直走到了紫檀木案后,稍显无礼地直接端坐于萧照临身侧,赤红的衣摆压在了萧照临玄金外袍之上,并如扇铺开。
又信手解开了束发的锦带,如乌绸般的青丝瞬如瀑倾散而下,微曲的发梢蔓延至赤玄衣袍交接的褶皱之上,几点光斑也如金箔点缀其上,青丝微热,发间皂角清香随之浅浅溢出,莫名使此间氤氲之香浓郁了几分。
他不等萧照临反应,屈脊倾身,特意斜露白皙的脖颈停在了萧照临的眉目之前,眨着一双水眸,语气无辜且不解,“我脖子上怎么会有痕迹呢?莫不是寺内蚊虫叮咬,或是不慎被什么剐蹭到了,劳烦殿下替我看看可好?”
萧照临显然未曾料到谢不为竟如此大胆,为人靠近后本能的呵斥之声将出,但在目光掠过眼前几缕散落青丝绾在如玉脖颈上的画面之后,他口中之语竟有一滞,随即有些仓促地别开了眼,皱眉看着一侧经书,语调生硬,“让孤替你看也罢了,为何解带散发,一点规矩没有!”
当然是怕万一头发上有躺睡后的痕迹被你发现啦!
谢不为暗自腹诽,但面上仍是带着诚恳的笑意,甚至往萧照临的视线处追了追,“是怕殿下看不仔细脖后,这般散发,撩开之后便能看清楚了。”
萧照临眼前又被谢不为占据,便似是无奈地将目光落回了谢不为的脖上,闻言当真在两指间倒转所执墨笔,以笔杆挑起了遮在谢不为脖上的青丝,上下扫了几眼,又匆匆半垂眼眸收回目光,皱眉未展:
“孤看过了,是孤适才看错了,你脖子上没有什么痕迹。”
笔杆触肤的微凉且木硬之感使得那处略有酥痒,谢不为正身之后忍不住以手摸了摸,在那种酥痒之感消失之后,便将手中束发锦带随意放在了案上,抬臂反曲肘两手拢发。
但后知后觉若要去够案上锦带的话,拢好的头发势必又将散落,且抬眸看萧照临并无主动帮忙的意思,轻声哼了哼,松开了手,拿起锦带抿在了双唇之间。
谢不为今日束发锦带是为青白之色,如此抿在朱唇间,便似衔了一支柳条,而他双臂高抬,赤色外袍的宽大广袖便如幕帘垂下,斜光照透,映在萧照临身上的光影都带有如天边云霞般的浅红。
再看谢不为好容易将满头乌亮的青丝全部拢在两掌之中,但稍松一手,便又有前功尽弃之势,谢不为便只好撅起唇,向萧照临处抬了抬下颌,再轻哼出声,是在请萧照临将发带递给他。
萧照临虽知晓谢不为在束发,但并未着意去看,仍是留目于经书之上。
在听到谢不为口中发出的动静后,才佯装不耐,抬眸看去,又显一怔,似在犹豫,片刻后,才轻嗤一声,但未有从前鄙薄之意,倒难得有几分玩笑意味,“连束发都束不好,还要麻烦孤。()”
说着,放下了手中墨笔,以带着黑色革制手套的指腹抽出了谢不为朱唇中的青白发带,“转过身去。?[()]?『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这下轮到谢不为愣住了,萧照临这是误会了他的意思,要亲自给他束发?
但见萧照临愈显不耐的面色,谢不为选择了保持沉默并从善如流,依言迅速转过了身,在感到发间有指穿过之后,不过须臾,萧照临便替他束好了头发。
只不过,还未等他转身回来道谢,萧照临便十分生硬地问起了旁事,“讲经会之后你去哪儿了,内侍都寻不到你,孤还以为你是去见......”
“我迷路了!”谢不为连忙打断,后又面露疑惑,“殿下今日为何要见我?”
萧照临话语一顿,再顺着谢不为的疑问,淡嗤了一声,“你不是想见止观法师吗,孤便遣人替你去问了问。”
语顿亦稍有不解,“起初,止观法师并不理会,但在讲经会后,守在止观法师那里的内侍却来回禀,说止观法师突然愿意见你,孤才着人去寻你。”
萧照临口中的止观法师,便是大报恩寺的佛子。
谢不为不禁睁大了眼,竟然,这么轻易就能见到佛子了吗?
萧照临见谢不为只是发愣,并未接话,不知为何又生不悦,侧身拿起经书,有意无意地敲了敲案,“还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还不快去见止观法师?”
谢不为连忙回过神来,不过,自然没有“乖乖听话”,而是直身正坐,先对着萧照临微微伏拜,再仰首展颐露笑,额前碎发滑落于眼睫之上,簌簌微颤,“多谢殿下为我奔走。”
萧照临并未顾他,只是翻页的动作一顿,略略低声轻“嗯”,再道:“若你当真能完成在赵克面前所说的话,也不枉孤为你去打扰止观法师了。”
谢不为心下其实还不算有把握,便不好夸下海口,只颔首表示知晓,但起身出殿时,又陡然回首对着屏风后的身影笑道:“还要多谢殿下今日为我束发了。”
说罢,不等萧照临任何反应,便快步离开了此偏殿,往止观法师所住高楼而去。
大报恩寺内唯有一座高楼,有五层高,是青砖仿木结构,但楼身枋、斗拱、栏额上均有琉璃为饰,远远看去,在璀璨阳光下,如一座精致的水晶宝塔。
如此华丽奢贵到与寺内其他建筑都有些格格不入,便正是东阳长公主出资所修葺的手笔。
而高楼内亦是如宫殿般精致,虽所陈摆设器具皆为佛寺用品
() ,但无一不是金玉及上好木料所制,仅入门处一列摆放经书的木架,竟便是千金难求的香楠木材质,其奢靡之处,甚至远在谢府之上。
但谢不为并来不及多有感叹,便已随着楼内小沙弥来到了最高层,有一扇白玉屏风挡住了上楼者直观内里的视线,而传说中的佛子便在其中。
引路的小沙弥先欠身对着内里轻声道:“谢六郎已至。”再对谢不为行一合十礼,声音略显稚嫩,“止观法师便在此处,还请施主自行入内。”
语罢便缓步退下。
就在谢不为准备入内之时,楼外忽有一阵风过,有铜铃清脆声响,他不禁偏头闻声看去,这才注意到,楼边竟有一棵参天巨树,盘根错节的黄褐枝干互相缠绕而上,树叶浓绿葳蕤,间有黄铜铃悬在树梢,观绿叶形状,倒似一棵梧桐树。
不过,寻常梧桐树并不会如此高大,却有其奇异之处。
而再细细听去,风过时阵阵清脆铃响中还有树叶的沙沙之声,混声之后竟似梵音入耳,教谢不为一时有些晃神。
但又一阵风过,吹得一片绿叶飘飘荡荡落在了楼内,又将谢不为的神思引回,他便不再多作耽搁,迈步入屏风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