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惊岚醒了,从当年魔道降下福泽,她的身体里出现生机后,已经在玄玉棺中躺了很久。未曾想会在这么一个突然的午后,她扶着棺坐了起来,用那双明艳的眼睛看着与她隔了不到几步远的墨兽,沙哑的嗓子连说一句都做不到,只是稍稍伸出手,如同招手地给墨兽打了个招呼。
墨兽当即叫来了守在阳龙墓外的顾家修士,第一次见到向来温婉柔和的巫云月与只会锻器沉虚葫那么慌张地跑了过来,整个墓室内热闹了起来,墨兽本想退到外面的位置,却猝不及防地被那个女人摸了头。
那手很轻,温度很低,落在墨兽头顶上却很温柔。
向来别人摸头就龇牙咧嘴的墨兽,头一次觉得原来可以这么被人摸头。
于是墨兽去西界变得更勤快了,有时候跑巫云月那,有时候跑阳龙墓。
万恶渊鬼修议论的时候,宿聿坐在小院里晒太阳,渊里四面八方的声音他都能听到。顾七注意到他走神的时候,宿聿正在把玩着手中的木雕,以宿聿对万恶渊的掌控,墨兽去哪在干什么,他其实一清二楚。
只是他从未去管,也没多说什么。
宿惊岚刚刚清醒的时候,宿聿注意到渊里的动静,放弃了去东海游玩的打算,跟着顾七赶回了西界。徐天宁跟神医谷的人都是他去通知的,在宿惊岚苏醒时第一时间给宿惊岚看诊,只是他面对宿惊岚的时候,很难像当年隔着窥天阵法相对那样,彼此公事公办地去说话。
宿聿对宿惊岚有敬意。
顾七看得很清楚,在宿惊岚隔着人群看向他的时候,
他的小师弟把手往后藏了藏。
那是个下意识的动作,很快就收敛了,顾七很多次都见过那样的宿聿,不是骗人时的狡黠,是在初次前往练剑峰时面对师兄师姐们不浮于表面的怯。现在的宿聿已经很少有这样的情绪,只是在面对宿惊岚的时候,他罕见地藏了一下自己,其他一切如常。
顾七没去揭穿他,只是带着宿聿靠近了宿惊岚一些。
宿聿与宿惊岚没有非常正式地见过面,脑海里最清楚的记忆,是通灵躯降生的时候,他的躯体曾被宿惊岚抱在怀里,耳边能听到清脆的风铃声。
彼时他已经在数次轮回中丧失了很多记忆,是一缕无法入主躯体的主魂,只能飘在通灵躯之外看着宿惊岚,冷漠又平静地看着宿惊岚与自己,也想不起来眼前这个女人就是逆天与自己筹谋遮蔽天日计划的人。
起初他不理解为什么这个人要对自己这么好,对那种善意与靠近携带警惕与提防。现在去回忆,那些记忆其实现在细数起来非常模糊,只是他与躯体共感的他,在那个警惕的环境里,听到了悦耳的风铃以及感受到温暖善意的怀抱。
宿惊岚对他的感觉不一样,会让他往后想起都有点无所适从。
母亲这一角色是宿聿两千多年的人生罕见的存在,一千多年前被宿家庄的老婆子照顾,往后去天虚剑门,没一个人扮演过母亲的角色。往后转过多世,被杀多次,他也曾降生在其他幸福的家庭里,只不过因为煞星的命格,要么家破人亡,要么未能长大成人,记忆空缺的他对那些短暂的人生没有太多的感受。
那时候,他不是天地诞生的通灵之魂,仿佛就是一个普通的人族小孩,感受到了来自另一个人无私的爱。
无关彼此约定的窥天之事,那时候宿惊岚待他,就像是真的温和地善待自己的孩子。
而通灵躯让他成功降生,是宿惊岚与巫云月和神医谷谷主冒着触碰天命身死的危险,才将他平安地带到这个人世……那其实对宿聿而言是很难去理解的事情,所以后来他从巫云月的口中得知自己降生的意义,对未曾真正谋面的宿惊岚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宿惊岚却没这么想,她在人群中看到宿聿的时候,第一眼就认出他是谁,哪怕她当时还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也会伸出手去碰宿聿。宿惊岚主动的靠近,让彼此真正见面时那种陌生感消失了,无关身体意义上母子的称呼,是简单温暖的靠近。
那日之后,宿聿把原先自己得到的养魂的奇珍异宝往顾家送了,墨兽成了他的跑腿。
渊主跟镇山兽间的关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缓和,哪怕墨兽作孽闯过阵法,宿聿罕见地原谅了他几回。
只不过等到宿惊岚能下床的时候,宿聿就没往那跑了,但是他托人把宿家少主宿弈跟戚老先生喊了过来。他与现在的宿家没甚太多的关系,宿惊岚有,他能做的事情有限,等宿惊岚真正恢复过来,人族与氏族的关系那么紧密,她总有想见的人。
还有一点,就是宿惊岚这几日一直在与巫云月说什么,每次
顾七跟他过去,总感觉到了一些莫名的关心。
“天宁说她最近能简单说几句话,她跟云平的情况不一样,过段时间应该就能离开万恶渊。”
顾七进屋的时候,见到宿聿正坐在他独属的藏书室里,前几年向来对自己住所没什么概念的鬼主,头一次找了万恶渊的鬼修,想把那座粗糙的小院扩建。
万恶渊的鬼修已经很少见到宿聿提要求,一听说要建,风岭作为领头人,当即就去天麓山琢磨了地形,还询问了好几个器灵。
力求给渊主一个舒适的居住环境,当时红土森林大动干戈,挖山修路,整得隔壁仙灵乡的孔雀王惶惶不安,差点就要主动上门来交羽毛。最后在风岭的努力下,硬生生将前剑尊裴观一在天虚剑门的山阶小院复原出来了。
当时的宿聿看了那座小院许久,隔日把渊里一块连墨兽都宝贝的阴气石送给了风岭,使得风岭兴致上头,顺着那座院给宿聿修了阵法室、藏书阁等等,甚至还贴心地修了个侧卧。
只不过那个侧卧至今都没派上用场,因为顾七不会去,所以就被用来堆放杂物。
此时宿聿就坐在杂物堆里,正对着那些令外界侧目的宝贝们挑挑拣拣。
万恶渊出去务工的器灵们,这段时间往万恶渊里送的东西可谓不少,秉持着绝对不当闲人绝不过啃师弟那种摆烂人生,没过半月积攒在宿聿院子里东西就变得非常多,其中不乏有段胤送的各种酒,林师兄送的阵法刻刀,其他师长送的材料与宝器……
宿聿说了不用,师长们却送得更勤快,他们自己能用的东西有限,最后都送进万恶渊里来了。
与外界脱轨多年的天骄们品味跟千年前保持了一致,在前往各地当名誉长老的时候,对各种东西挑剔得很,普通的东西根本入不了这些宝器的眼里,到最后只能是那些势力大出心血,送出奇珍异宝,来稳定这群名誉长老们。
只是送来万恶渊里的东西,没过多久就被万恶渊转而送出去做人情贺礼,出现在各大势力那群面面相觑的修士手里。
“酒?”顾七看着宿聿挑东西。
宿聿头也没抬,把几坛酒堆到另一边,“给你的。”
裴观一爱喝酒的毛病,千年前有,现在也有。
宿聿是见过院子里后面埋了多少坛酒,这些美酒他可不会拿出去做人情,留给师兄练剑的时候喝,偶尔他也会试一点。
“又喝了?”顾七低头看着某坛空了一半的酒。
宿聿嗯了一声,在自己没看到的地方,脖颈处泛起微微的红意,喝了酒的宿聿体温会上来,能减缓体内阴气的森凉感。即便顾七会给他准备果酒,他总会不长记性地去喝,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酒量每次都没能提上来,分明喝酒灼喉的感觉没甚痛感,可每次进肚子之后感觉就变得不一样。
喝了酒的结果,就是他说话的时候会比平时稍微慢一点,起初还能保持理智,最后迷迷糊糊只会乱来。
顾七不去逗弄他,过了半会,他就
止不住地点头。当见到某人把挑出来的礼物重新放回原来的位置时,顾七就知道这次喝的酒比往时要更加烈了,他伸手别过宿聿的手,免得他将东西再次打乱,结果一拉就把人拉到了怀里。
这是醉狠了……谁送的酒。
酒坛子上贴着散修盟的标志,来自于酒鬼段胤的佳品。
顾七刚把人抱在身上,抵在他肩头的人便磨蹭着什么,最后咬在顾七的侧颈。不怎么锋利的牙齿比不上妖的犬齿,如同撩拨地点在某根紧绷的弦上,顾七的身形稍顿,挂在身上的人却全然无知,咬了脖子还不尽兴,最后咬在顾七的耳朵上。
休息的床榻就在隔壁,人倒在床上的时候,顾七的脖颈处已经有了清晰的两个牙印。
他低着头去亲人,细碎的酒气蔓延在两人之间……酒气中散着细微的烈香,识酒的人认得出是什么酒。
顾七别过宿聿的手,宿聿跃过背去摸顾七的尾脊骨,茫然地摸索着什么,嘀咕道:“尾巴……”
屋外清脆的蝉鸣声,沙沙的风声掩过了屋里的动静。
顾七扶着他的头,免得他再次磕碰到其他的地方,朦胧当中晃动的东西被宿聿握在手里,他才心满意足地去亲人,破开薄唇去碰顾七的犬齿。顾七只得扶住他的后颈,亲亲一捏,才能让人老实下来。
只是搭在腰背上的手如游水池鱼,渐渐没入旖旎之境。
……
等到很久之后,顾七才明白为什么宿聿乐此不疲地喜欢偷喝酒。
因为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提要求,去摸师兄从不给外人看的尾巴。!